曹丕久坐高台,见得军士将命犯们自囚车里一一解出,押跪在台下,阳光猛烈、秋风稀疏,始终不见乱尘现身,心口吊着的那口惊气稍稍放下了些,他环顾四周,但见得下首坐着的弟弟曹植大口的吃着酒,间或间轻轻叹出声来,他内心狂喜,有意揶揄曹植,笑道:“子建,你素来文采了得,闻见今日盛况,何不赋诗比兴,以助父亲军威?”曹植一向率性,摇了摇头,苦笑道:“天下未定而斩名士,朝堂、山林俱为心寒,由此治国失仁、治人失心,何来的军威?又何来的采兴?”曹丕与他争斗了已有数年,早已习惯了他的言语,只是笑道:“子建,难怪父亲说你只有空才、却无实干,东西二周、王莽等辈以妇人之仁失国,岂久远矣?便是当今刘汉,嘿嘿……你久溺酒乐、不知政事辛棘,也就只限于此。”曹植自罚了一杯酒,笑道:“大哥,我素来不如你,世子之位,我全不与你相争。只愿咱们兄弟和睦,君不见河北袁绍死后,袁谭、袁熙、袁尚三兄弟不和,自相攻杀,让父亲他们趁了空去,如今早已身入黄土,教天下人耻笑。大哥你有经世之才,缘何与我一般的计较?华佗、许邵、祢衡、嵇康等辈,率性真诚,言语确实放纵无稽,但罪不致死,若大哥能网开一条生路,子建愿自囚三年,更与外界游子断交,一人都不会往见。父亲便是相问,我也会称病相瞒,只盼大哥发了善心,饶了他们。”曹植越是低头服软,曹丕越是得意,又觉曹植假仁假义、不似父亲曹操那般威严刚断,却奈何父亲偏爱于他,心中一个劲的冷哼,脸上却满带着笑意,缓缓说道:“子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骨肉至亲,如何有阋墙争斗之说?华佗等辈大逆不道、意欲谋反,此乃诛九族的大罪,我便是念及兄弟之情,知道你与他们交好,才是饶了他们亲眷朋友的性命,做大哥的帮你帮到这个份上,你不念我的好便是罢了,怎么还说这些教大哥伤心的话来?”曹植将酒杯高举,连饮了三杯,说道:“子建承蒙大哥心意,就此拜谢。更望大哥网开一面,免了他们死罪,大哥的宽容之情,子建没齿难忘。”他生怕曹丕不允,全身躬伏于地,曹丕瞧在眼中、乐在心里——曹植啊曹植,世人都说你任性豁达,又说你才华横溢,今时今日、又是如何?你我争储,求的便是生死在手的权利,我今天若不杀了他们,将来谁要还敢跟着你、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头可受得了这一刀了。嘿嘿,你既已低头,我更要你匍匐于地,待得他年父亲传位于我,我更要加倍的折磨于你,谁教你自小便比我‘聪明’?学谁不好,非要学二叔那般的浪子,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觉得父亲还会因兄弟之情选你么?”他心中龌龊,口中却是说得好听:“父亲以法治国,国法威严,谁也不得例外。子建,今日之事,非是做哥哥的不肯,而是不能。”他这般话说得断然,曹植已知再无转圜的余地,长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大哥,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曹丕不愿听他说这些期期艾艾的东西,陡然与身旁侍立的贾诩问道:“贾诩,时辰几何了?”
贾诩素以机变出名,追随曹操后,却少有出谋划策之处,便是用计,也无往时那般的狠毒了,曹操本就恼他害了曹昂典韦,便打发了他侍读曹丕。贾诩乐得清闲,但凡曹丕着他出谋害人,他便称病不起,不过他处世圆滑,颇合曹丕的性子,一时也是相安无事。这一次曹丕大举迫害异己,他亦觉大大的不妥,但他向来明哲保身,与华佗这些人又没什么交情,便连口都懒得开上一句。他知道曹丕性如烈火,便是劝了也不过是增他怒气,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会去做?只不过他早年与乱尘结识,觉得乱尘潇洒快意,又觉他所作所为皆是至情至性,早已心生向往,此刻他远眺茫茫人海,想的是乱尘早已到了许都,待会儿如那天仙般持剑飞上台来,救了众人、飘飘而去,世外高人的模样,向来如此。可梦即是梦,古往今来的囚场上,又有几个飞仙前来救人的?贾诩脑中想着十几年前长安凤仪上的苍苍旧事,脑中俱是乱尘拔剑四舞的英姿,哪里还听得到曹丕的问话?曹丕连问了数声,他才回过神来,说道:“回禀公子,巳时三刻。”曹丕点了点头,说道:“既要斩了他们,也不急留他们这一刻。”他若有所思,扭头转见身后,但见纱幔飘扬,却是空无一人。
曹丕垂涎张宁美貌已久,当日曹军攻破邺城,阵斩袁熙,在他府内得了甄宓、郭嬛,郭嬛说她主仆二人与他有夫妻之缘,他自然大喜,可恨的是,甄宓虽然名为其妻,自从邺城一别后、从不肯相见,他原亦想硬闯,奈何郭嬛武功高强,他连郭嬛一两招都过不了,又怎能靠近了甄宓?这一次杀人立威,甄宓陡然来了兴致,要与他相见,他怎能不喜上加喜?只是时辰将至,甄宓仍不现身,他又急又怕,却不敢生了甄宓的气来。
这一时,听得台下人声鼎沸,曹丕抬眼望去,但见两名女子在洛水间飞梭穿腾,这二人均是白衣白裙,当先那人更是一头秀长的白发,也不见她步履着水,只是那般的淡然前来,似凭水而立、御风而行,这般的飘摇清婉,宛若仙子。待得到了永始台前,她袖儿轻挥,露出如雪一般的皓臂来,身子缓缓而起,身旁彩蝶为其芳香所引,环绕其中,其人如出水芙蓉、又如流风回雪,飘然兮、淡雅兮,缓缓落在台上,坐在那轻纱后面,微风絮拂,如清云蔽月,教人看不清她的模样。但美景如此,天下女子早已失了颜色,怎及她万分其一。另一名女子没她那般出神入化的功夫,虽也翩然上楼、国色天香,怎么也没有她那般的清韵,这二人,便是甄宓与郭嬛了。曹丕本已瞧得极痴,又隔着纱幔、隐隐约约的闻道那幽幽的清香,形神皆醉。哪里还听得到曹植为甄宓所引,放歌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今此一篇,洋洋洒洒千字,词采华茂、情兼雅怨,后世感其才华,誉为《洛神赋》。
甄宓听了这一赋,却连笑都不肯笑一下,只冷冷冰冰的说道:“公子情思绻缱,倒也是性情中人。”她话音虽冷,却是柔柔曼曼,似那黄鹂翠鸟,莺燕之间俱是慵懒伤心的况味,曹植乃是才性中人,并不答话,举杯邀向甄宓,连饮了三杯。
台下众囚中祢衡陡然大笑道:“这个小妮子,不枉是乱尘兄弟的有缘人,这些年来,风采更甚,我等死之前,能睹见如此风采,倒也死而无憾。”他说得有趣,众囚一齐大笑,想他们片刻将死,却能不惊不徨,闲雅风骨,可见一斑。许邵说道:“师弟,你一向喜欢骂人,怎得现在要砍头了,非但不破口相骂,还夸起人来了?”祢衡大笑道:“骂为欢乐、赞亦为欢乐。莫说我只有一个头,便是要斩我一百个头,老子我高兴就成。”众囚又是大笑,那阮籍高呼道:“曹丕小儿,我等命不久矣,奈何绳索绑缚,你有大军监斩,还怕我们跑了不成?”众囚又是一番哄堂大笑,围观的百姓仰慕他们名士风采,也是附和道:“与他们松绑!”一时百姓呼声,如那山呼海啸,由近及远,潮来浪涌,好不壮观。曹丕低头思了一阵,问甄宓道:“夫人,你以为如何?”甄宓冷冷道:“你乃许都之主,依你心意行事,何必问我?”她语气冰冷,犹带着寒意,曹丕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大声说道:“来人,与他们松绑。”
众囚见绳索松了,祢衡又呼道:“既已松绑,奈何无酒?古语云;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子们片刻将死,黄泉下做个酒鬼也是不成?”华佗笑道:“你气血淤塞,到了地府下,可做不成酒鬼,只能是个病痨鬼。”祢衡也不生气,兴许在牢里与他骂得多了,只是说道:“酒鬼也好、病鬼也罢,兀那曹丕小子,快给爷爷们送些美酒来!”曹丕心道:“你们一会儿都成了死鬼,甄宓面前,我自要与了风度,便成全了你们!”遂又下令军士赐酒。
众名士一人一坛美酒,相互邀请,其况之盛,倒不似片刻之后将欲斩首,反似是今日月半中秋、众人引酒共欢一般,围观的人们,叹者有之、哀者有之、恨者有之、喜者亦有之,世情百态,莫衷一是。便在此时,陡然自人群中跃出数十个青衣人来,这些人原本带着圆头布帽,此时帽子拉垂直下,留下眼前两只小洞视物,他们暴起发难,顷刻已杀至囚场上。孙礼乃是领兵的良将,今日此景,他早有准备,当下调兵遣将,自己又亲身入场,大刀横砍,来拿为首的二人。
曹丕高坐在永始台上,原是有些惊慌,却听耳边郭嬛细声说道:“公子莫扰,有嬛儿在此。”曹丕心肠一向凉薄,听得这寥寥数语,心下大暖,伸手握住了郭嬛的玉手,郭嬛手儿只是稍稍一抽,便容他握在掌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她心头蒸腾而起。至于纱幔后的甄宓,却似将睡未睡、似醒非醒,侧卧着身子,单手提着酒壶,缓悠悠的喝着酒。
台上情意曼曼,台下已是刀光剑影,这片刻之间大军齐至,劫囚的数十位青衣人除了为首的二人武功精强仍与孙礼缠斗外,其余早已身死。这二人一个使刀、一个用枪,都是外门刚猛的路数,出手又快又很,打得那孙礼节节后退。奈何曹军众多,纵使孙礼武功不如,其他兵士从旁相助,盏茶的工夫,这二人已身中数创,不过片刻时分,便要死在众军之中。想来他们今日胆敢劫囚,自然是抱了死志,眼见同伴皆亡,自个儿也受了伤,索性一齐将帽子摔了,露出两张沧桑的脸来,华佗一眼便识出了他们,笑道:“周兄、裴兄,别来无恙。”这二人正是昔年司徒王允的护院周仓、裴元绍,这些年来他们奉承王允遗命,创立了钟毓会,乃是援引昔年管辂《毓秀赋》一文所托,会中人皆是武林义士,会中要旨便是保护世间的名士高人。这些人可谓“钟灵毓秀”,乃是天下运行的根基,保他们,便可保天道轮回、命数可期。钟毓会以王允为祖、蔡邕为宗,周仓、裴元绍二人虽是创会元始,却不愿自僭,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网罗人才,倒也有不少豪杰呼应。自从华佗等人被囚,江湖中人数次夜闯大牢,便是由钟毓会组织。可惜的是,江湖中人势单力孤,便是有心报天地,又如何与官府朝廷相抗?几次劫狱不成,会中兄弟折了十之八九,这一次众人心知难有其果,但各个不惧生死,在会中留了绝笔书信与武学心法,好教自己一门的武功不至于失传,这便一同慨然赴死来了。
眼下众豪杰均已身死,周仓、裴元绍二人又岂愿再是藏头藏脚,索性绝了生存之心,将面具脱了,好教世人领会得豪杰义士的悍意。孙礼与他们虽然为敌,但心中佩服不已,渐渐刀法放慢,招式间偶尔的卖些破绽,实是希望他们脱身走了。奈何周仓二人不依不挠,教他又气又急。但听周仓说道:“将军既有仁志,奈何随虎狼做伥鬼之事?”孙礼道:“兄弟既有武艺,缘何不肯投身朝廷,报效君国?”二人话不投机,遂不再答话,只在拳脚上见文章。他二人皆是使刀的行家,一对大刀舞得呼呼作响,每一招每一式都快准狠辣,若非驱动的内力、招式全不相同,倒似是一师所授。不过周仓刀法之外,更有一门鹰爪,二人斗了五十余招,孙礼渐是不敌,幸再有下属从旁助攻,将周仓给逼在台前石柱旁。裴元绍趁此杀到华佗身前,捞了华佗一把,急道:“华神医,快快助我。”华佗却只将酒儿欢饮,笑道:“你要我如何帮你?”裴元绍挑开数支长枪,更急道:“神医莫与我玩笑了,你再不出手,可真要死在这里了!”华佗哈哈笑道:“死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群豪听了,轰然叫好,华佗见裴元绍不明其意,说道:“我一入牢狱,便知大限已至,想来武功无用,便将内力自散了……”裴元绍目露惊色,又去看嵇康、阮籍等人,但见众人面上筋脉疲软,俱是无了内力,心中大叹。他搠断了数枝长枪,但见高台上曹植自顾的仰头喝酒,心火大起,也不管他是不是曹丕,爆喝一声,提枪飞身而上、直刺曹植。眼见他跃过侍卫,杀到曹植身前。那郭嬛原要飞身相救,却被曹丕紧紧捏住了手儿,郭嬛霎时便明白了曹丕的用意,又见甄宓无动于衷,心底一声低低的长叹,只盼侍卫们能拦下裴元绍来。
曹植倒也好胆色,见得有人来杀自己,非但不惊不避,更是举杯向甄宓邀约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嫂嫂,子建归去也。”甄宓似为他此句所动,啜了一口酒来,低低吟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曹郎,你曾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再不来,青山已老,绿水该当何归?”曹植不知她口中所言的曹郎乃是曹乱尘,只道是说得自己,一时情难自己,自席间立了身来,提了酒杯晃悠悠的往甄宓走去,只盼能见得她的笑颜。可手儿刚将纱幔揭了一丝缝隙来,轻轻瞥见甄宓脸上挂着泪水,如雨后的荷花,白白美美、清清冷冷,惹人怜叹。甄宓衣袖稍是一抬,纱前罡风大起,曹植脚步本就虚浮,被甄宓这一推,竟从高台上滚了下去。
台阶漫漫,曹植身子一步步跌落,本应是狼狈至极,却因由见了甄宓含泪的美貌,心中温暖,全然不觉身体的疼痛,待他回过神来,却是一张不输甄宓的丽容,但见得这少女娥眉淡扫如烟、眼神清澈似水,娇唇艳红、肤如凝脂,腰肢纤长,动静之间,自有一股清灵气。曹植自是识得她,唤道:“烟儿,你可回来啦?”紫烟嘟着嘴儿,不与他说话。曹植又见她柳目微肿,牵住她的手儿,柔声道:“烟儿,你怎么哭了?这大半年你跑哪里了?做哥哥的找你找的好苦。”紫烟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听得这般的轻音询问,再也止不住泪水,伏在曹植胸膛上,呜呜的哭出声来。曹植大得她三两岁,一直将她如妹妹般照顾,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猜测是春心初开、伤了情念,只能一手抚着长发、一手轻拍后背,劝慰道:“莫哭,莫哭。”
洛水间,乱尘头戴着斗笠立在一处小舟上,洛水轻摇,四周渔民山呼,众人全将眼光放在高台争斗上,又有哪个注意到这万千小舟上立着的一个的闲人?人音虽是沸腾,但台间言语种种,他都听得分明。自阴山地牢出来已是多日,若当真是运力飞奔,阴山至许都,不过是半日光景,但他心念已慵,又不愿沾染尘事,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且醉且归,那紫烟后来居上,他又隐在暗中保护,出手驱退了数波强人,不过他武功高极、绝极,管你千军万马,举手抬足只须袖子轻扬,常人看了,倒不似武功、乃是仙法使然了。他原想遮住了面容,将华佗等人救了去,但怎料张宁现身如此?方才张宁、郭嬛自洛水间袅袅而来,他瞧得分明,亦是瞧得伤心。这些年来,他也曾扪心自问,对得张宁有无真情爱意。当年种种,他眼中只有师姐,全然不知人世美好。这些年来自问自拷,他终是明白,张宁一人,亦是他心头深爱,只是昔时旧缘未断、今日新爱已至,你教他如何割舍决断?他这一生,常被老天爷玩弄,已是极倦极乏……今时今日,他最牵挂的只剩两个人,便是张宁与紫烟,曾今种种,他多想跃上高台,掀开了纱帐,走至张宁面前,捧住了她的脸儿,替她揩去了脸上的泪水,柔柔的说一声:“抱歉。”仿佛如此,这一世与张宁的伤,便可就此烟消云散。怎奈何,曹植的一句“嫂嫂”,叫他心灰意冷,乱尘本是正人君子,张宁既已嫁为人妇,他又如何能违礼背纲?一时伤心,又见紫烟伏在曹植怀中,二人神态亲昵、犹似情侣,教他心中如有千万把刀儿齐刺,不由得头昏目眩,怔在舟上。
乱尘正出神间,陡然听得四周众人惊呼,片刻后又是万籁俱寂,那熟悉的幽香搅扰着鼻孔,牵动心底的情丝,教他不能抬头相见,但闻甄宓颤悠悠的问道:“曹……曹郎,是你么?”乱尘眼睛紧闭,索性将心横了,缓缓将斗笠解了,露出真面目来,众人只见他剑眉英目,一张脸英俊绝俗,虽是留着短发、身着粗衣,双鬓更是苍白,但此间潇洒卓立,天下已是无人可比。再加上他身前所立的张宁,当真是皓日明月、珠玉璧人,世间无双无对。他二人立在舟上,众人隔水相眺,但见二人一个英气勃勃、一个衣袂飘飘,俱是一般的姿神绝伦,宛如那画中人来到了世上一般,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道了一声“好”字,那“好”字如同山崩海啸,数万人争相夸赞,尤为奇景。
但见乱尘缓缓走上前来,说道:“宁儿,你瘦了……”今时今日,他不再是昔年那个懵懂的少年,天书道法浸润了这么多年,他心中早已万法自然,这心头间的心思再不遮掩,便这般直剌剌的说出口来——情爱太冷,若一直隐瞒,只怕会寒了残生,人世万苦、躲已不及,何不自求心欢?张宁全未想到他能这般的与自己说话,这些年来伪装的坚强顷刻崩塌,心底的冰山一夕倾倒,千丝万情、涌上心头来,答道:“曹郎,你也瘦了……”乱尘听得既伤心又甜蜜,刚想再与她说上两句,却听得岸上祢衡高呼道:“乱尘兄弟,你可到了,我们等你可是久了,来来来,与我们吃酒。”乱尘望了张宁一眼,但见她脸儿低垂,面上含羞,轻轻与她说道:“宁儿,咱们一同上岸,见一见故人。”张宁轻轻的点了头,二人双双飞起,数万人但见秋水间阳光点点,二人衣袂飞舞、袅袅而起,飘飘摇摇、晃晃悠悠,似青烟、似浮云,缓缓的落在囚场上,又是一阵轰天的喝彩声。
故人相见,总是一场欢喜。群豪与乱尘阔别多年,虽见他双鬓斑驳、一头的短发,想起他当年下邳城下一如张宁,彼时须发皆银、痛彻天地,天下人俱为心疼。今日二人双飞而至,终成了珠玉璧人,教众人噫叹间又生了欢喜。那许邵、祢衡齐声说道:“乱尘,别来无恙。”乱尘拱手说道:“两位前辈,别来无恙。”他转身又与众人抱拳致礼,朗声说道:“诸位好朋友,别来无恙。”众人均是欢喜,俱抱拳回礼,华佗更是笑道:“臭小子,这些年躲哪儿去了,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乱尘淡淡道:“山河远阔,人间星河,谁能免一死而求长生?”他说得惘然,又与张宁细声缓缓说道:“死生契阔,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宁儿,我……”他语音极低,只愿说与了张宁听,祢衡等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笑道:“快意江湖、潇洒人间,天下人皆不如你。如今咱们生死看淡,咱们这些老鬼,总算胜了你一程。”乱尘从张宁的脉脉柔情间移开目光,道:“胜矣胜矣,诸位好朋友,此处窒闷,咱们另寻了一处喝酒如何?”他原以为众人会一呼百应,却见群豪俱收了笑意,神色庄重。
那嵇康走上前来,悠悠说道:“天之将变,古物当亡,我等皆是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便是强留在人世,也不过煎熬而不解疾苦,大丈夫若不能拔剑救世,便自求归隐,如今天要取我等性命,奈何抗拒?”乱尘说道:“曹丕不过黄口小儿,如何为天命?”嵇康道:“曹丕如何,也配为天?乱尘,你真当我等的死事,你大哥不知么?我们不合时宜,早就该杀……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早死,尚可成全高义,非要等到撕破了脸皮、九族同诛,又是何苦呢?”他生怕乱尘再劝,道:“乱尘,我等羡你慕你,却不可学你。天下虽大、却自有道理,吃人也好、养人也罢,时运到了,不得强求。”他这一句说出了群豪的心声,众人俱是点头。周仓、裴元绍二人听得分明,索性将刀枪弃了,容孙礼等人捕了去,只是说道:“夫子大义,奈何争夺?连我们一同杀了罢!”孙礼做不了主,抬头仰望曹丕,但见曹丕咬牙切齿、目中似要喷出火光——张宁名为其妻子,此刻却旁若无人一般与乱尘并肩而立,平日里对自己冷冷冰冰,可是乱尘一来,她却是和风细雨、小鸟依人,如何不教他妒火大烧?只听得他气急败坏的吼道:“杀、杀、杀!全都给我杀了!”孙礼不敢抗命,提了大刀,与周仓道一声:“得罪了。”刀刃便往周仓脖间砍去,可刀尚在中途,只觉掌心大寒,似被千年寒冰冻住了一般,回过神时,周仓、裴元绍二人早已被远远抛在洛水小舟上,孙礼身前站的,正是面若冰霜的张宁。但见张宁将长袖轻扬,轻轻说道:“曹郎在此,安可放肆?”她说得柔缓,却是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不容人有半分质疑。曹丕又惊又怒,又觉紧抓的郭嬛掌心一片潮湿,抬头但见郭嬛泪眼婆娑,向自己不住的摇着头。曹丕不似曹植,他素来善忍,只阴沉了脸,与乱尘遥遥说道:“侄儿见过叔父。”
乱尘知他是大哥的亲骨肉,但偏偏是无比的厌恶于他,想来是因他是张宁的“夫君”所致,不与他说话,却与华佗等人道:“诸位既有心归隐,在下有一处妙地,咱们可一同前去,煮酒放歌,也是一般的痛快,何必于此送了性命?”祢衡当胸轻轻锤了他一拳,笑骂道:“傻小子,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是想通了,怎么还是不开窍?今日不死,早晚要死,现在尚还有美酒故人,他日凄凄惨惨,受尽折磨,又是何必?”许邵亦道:“你保得了我们一时,保不了我们一世。天下将战,将死之人何止我们?你各个都救得过来么?去矣、去矣!”
乱尘正无言以对,曹植拉着紫烟走上前来,对他躬身拜道:“侄儿曹子建,拜见叔父。”乱尘心道:“郭兄说他教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曹丕、一个是曹植,他说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远胜常人,今日看来,确实出众卓尔……不过他与烟儿如此的亲昵,可是私定了终身,我……”紫烟与乱尘格外的亲近,怎得不知道乱尘此刻心中所想,但一来恼他不告而别、二来恼他与张宁再起瓜葛,故意板着脸蛋,说道:“坏师父,可让我寻到你了……”她原要与乱尘生气,但只说了这一句,情难自抑,哇啦一声,扑在乱尘怀中大哭了起来。张宁身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个与当年貂蝉有七分神似的少女扑倒在乱尘怀中,心中直不是个滋味,但今日情郎至此,更是破天荒的与自己说些软话,她又怎能拂了乱尘颜面,与紫烟这小女孩儿争风吃醋?
群豪瞧得有趣,俱是放声大笑。众人笑了一阵,许邵陡然叹道:“今日酌酒对月,奈何日当正午、不见明月便即罢了,却无歌舞之乐,好生的可惜!”嵇康苦笑道:“我原有一曲《广陵散》可为诸位解忧,可惜我被捕时,焦尾琴被兵士所毁,这一曲美乐,从此绝唱了。”众人均觉惋惜,乱尘朗声说道:“诸位乡亲父老,哪位肯借一把古琴来?”他内力充沛,这一句话发散悠远,纵使十里之外的深宫都是听得分明,百姓们先是一愣,旋即乐坊、歌楼内莺语百应。乱尘骤然而起,眨眼间已跃到相距永始台三里之外的一栋二层小楼上,那里坐着一名盲女,那盲女不知乱尘已来至她的身旁,只是幽幽说道:“此处有七弦古琴一尾,乃是家父遗传,若是公子不弃,可借与了你。”乱尘躬身拜道:“小子乱尘,拜谢姑娘。”那盲女稍是一怔,已是大喜,双手将古琴高托,道:“公子请。”乱尘恭恭敬敬的请了古琴,又是如乘云而起,到得嵇康身前,其间翩若惊鸿,百姓们都喝起采来。张宁与紫烟听得数万人同时称赞乱尘,心下俱是一般的欢喜,目光无意间相对,皆是瞧见了对方眼中的甜蜜,心中既是尴尬又是恼怒。
嵇康得了古琴,着手在琴弦上一抚,但闻琴音嗡嗡、五音分明,赞道:“好琴、好琴,此琴古久、犹胜昔日我自有的那把。乱尘,想不到你对音律乐器也是涉猎精深。”乱尘笑道:“光阴似箭、该当珍惜,莫要说笑了,琴已在你手中,再不高奏,岂不凉了大家的雅性?”众人起哄道:“正是!”嵇康席地而坐,吃了一大口酒,双手着琴,但闻琴音曼曼、铮铮而起。其起调第一段,乃为《开指》,调用黄钟慢二,借取林钟宫音,调亦神奇、意亦深远,音取宏厚,指取古劲。今日不少逸人雅客,嵇康音曲首开,便大呼妙矣。可百姓众多,大多数人不懂音律,只觉平淡深远,琴音缓缓散来,如烟波细雨,连绵寡味,但稍是静下心来、闭目领略,俱觉轻描淡写之后,趣味无穷深远。
斗转之间,嵇康已转入《小序》,琴音渐转,如入山**上,雨打风吹,行人不能睁眼、耳鼻却是轻灵,此乃目不见而心视其美也。这一段《小序》后,琴音更转,乃入《大序》。《大序》五段,忽而婉转、忽而欢快、忽而悲鸣,犹如人间悲、欢、爱、乐、苦,几带起、几拨刺,撩拨人心底的情意。其后乃入正曲,《正声》一十八段,从慢商起音,如少年暗夜私语,渐是清扬,如那大雨将歇、书生久坐轻叹,其后琴音激扬,已是日出东方,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当是人生欢乐有时、风采正盛。期间穿杂三两处低音,好似考榜落第、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人间大悲大喜、风雨雷电,俱裹在琴音里,数万闻者皆被琴音撩动心弦,念起往昔种种,仰天长笑者有之、潸然落泪者亦有之。
《正声》十八段犹如盛年十八载,其后当是《乱声》十段,嵇康琴音将转未转,却听乱尘引吭高歌,与琴声混在一处,音强而不恃主,尤为激昂。乱尘虽从未听过《广陵散》,也未见过琴谱,但他精通音律,嵇康的琴声扰动他的心弦,教他忆想起这些年如雪一般的旧事,情难自禁之下,这便随曲而歌。虽说为歌,却是有调无词,想来心事似雪、如花、像风,言语如何能说得尽了?想他风采无双,这歌声又是激荡飞扬,嵇康的琴声只是稍稍一跳,转而引领歌声款款而前。琴声、歌声一前一后,似闪电尔后轰雷、风吹尔后雨打,教听者无不动容。待得《乱声》第四段,又有一股肃杀无比的箫音裹入其中,那箫音呜呜,如是秋风轻掠,诉尽了昔日风华、人间凄凉。众人循声瞧去,但见张宁手捧着玉箫,眉眼款款、望着乱尘,朱唇微启微翕,十指纤纤、在箫孔上跳动。琴曲、歌声、箫音,总是稍稍慢着半拍,但琴曲和平中正、歌声激昂慷慨、箫音清冷幽冷,相辅相成,有如天籁,更是动人。
三人琴、歌、箫合奏了一阵,又听得一少女的歌声清越而起,其间还夹杂着叮叮的铜器声。众人转眼又来寻音声所起处,但见紫烟舞袖而起,曹植手中执了两只青铜酒器,倚着曲调和着清音。紫烟红袖飞舞,一会儿高飞似云雀遨在彩云间、一会低环如锦鲤跃在碧水里。她的歌声远不如乱尘高亢,但如烟似雾、搅扰其中,似与乱尘一问一答,直抵人心的最柔软处。
曲到此刻,嵇康、乱尘琴曲飞扬不羁,张宁、紫烟箫语清冷柔妙,似成群结伴的大雁掠过天空,回肠荡气之间、又有游丝随风飘荡。此间盛景,琴、曲、箫、歌、舞争相斗艳,悦耳动心,连绵不绝。在场之人无一不为所动,便是曹丕心中也忍不住的酸楚,抬头看郭嬛时,只见她泪水正滚滚而下。至于永始台下,先是群雄赋兴齐歌,众百姓只觉豪气大起,但锵锵辗转的节眼处,张宁、紫烟的箫歌仍是婉转柔慢,总不被众人歌声压了下去。过了一会,琴声转为柔和,箫音却已兀然高企,冷极、伤极。四音抑扬顿挫、忽高忽低,真真是恒古无双,前所未有。
曲到后来,管你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俱将万千的心事卷入这琴曲中,天下之大,可曾见过一城的数十万人同歌一曲?长剑如虹、美人如玉,天下间的往来便只如是,谁的心里没有几件欢喜、几件辛楚?但逢中秋佳时,但逢盲女有琴,但逢乱尘、张宁、紫烟、嵇康等风流人物,这《广陵散》已成了千古绝响。
可日月千古,人有穷时,《后序》三段已近尾声,琴音铮铮慢响,如那雨打风吹去,歌声愈来愈低,箫声呜呜不可听闻,独留了紫烟红袖飞转,曹植铜音叮叮作响。待得紫烟收了水彩云袖,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皓日当空,云儿朵朵,人间在地。世间的哪一个人,眼里不满是热泪?只见嵇康向乱尘、张宁、紫烟躬身拜谢,缓缓说道:“《广陵散》本非凡曲,往日我曾独奏自赏,觉激荡而缺回响,总是不得其因。今日幸得三位所引,又得天下人共奏,终成了这一曲潇洒。嵇康谢过了!”他不待乱尘伸手相扶,又仰天长笑道:“人生莫不免死,得曲长生,死而无憾!”阮籍、祢衡等人走上前来,众人交手相握,均是说道:“广陵一散,已成绝唱。我等风雅,尽已归天。畅快!”那祢衡最是洒脱,走至孙礼面前,扯开胸膛,大声笑道:“有劳将军了!”说罢,伏下身子,示意孙礼行刑。孙礼大为不忍,抬头又看曹丕,曹丕亦为众豪士真性情所动,但奈何杀人立威、若是不从、日后如何可威?目中含泪,缓缓道:“午时到,斩!”
七十人齐齐半跪,将头颅垂在身前,独那华佗陡然想起一事,从怀间掏出两本黑漆封皮的书来,他颇为庄重的交在乱尘手中,轻拍着乱尘手背,悠悠说道:“老朽一生碌碌无为,脾气又差,一没有家眷、二没有传人,便只有这两本《青囊书》与《五禽戏》,《青囊书》中所述乃是我今生行医的方子,世将大乱、百姓病苦,但求这医术能传将下去。至于《五禽戏》乃是我遍闯名山、穷阅万物所成的武功,我知道自己的武功远不如你,但好歹此书乃我毕生的心血,其中所载的武功虽不精深,但常人修习,也可强身健体。这两件物事,你自学了也好、代为传人也罢,但求流传百世、以解倒悬之疫。”乱尘心知众人死志甚坚,再不相劝,将两本书收入怀中,揽住了欲要上前阻拦行刑的紫烟,满目是泪,朗声说道:“来世江湖再见,豪兴不减!”群豪哈哈大笑,但见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滚滚而下,笑声悠长,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