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星斗,漫天银光,夏初的夜,银河分外惹眼。
银河不是河,却比河灿烂,正如仙人不是人,有时却比人还世俗。
离开幽炼谷后,释厄与傻英便一路向西,往离烟岛方向行走。这一日傍晚时候,恰过交河城,来到“神英帮”的地盘,所以干脆在这里过夜。
释厄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口射进来,映在他脸上,格外明亮,繁星在对他眨眼,他也眨着干涩的眼睛出神,始终难以入睡。
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在家乡的自己,虽然没有妖魂,虽然不受同族的重视,却是天真快乐的,那是一个孩子该拥有的快乐。离开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思念故乡,思念关怀他的人和他关怀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独自呜咽,那是一个孩子还有的孱弱。
这份思念久而久之,令他渐渐成长,此时他不再因为思乡哭泣,但那份原始的天真和快乐也渐渐离开了他,人们管这叫“长大”。
睡不着!
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草屋的门,坐到门槛上,看了一眼天上银盘一样的月亮,那是父亲严厉又慈祥的眼睛,是姐姐美丽又多情的脸蛋。
或许妖魂不是他最渴望的,得到同族的认可,才是他最渴望的。
“你干嘛啦?想媳妇想得睡不着觉了吗?”
头顶上忽然传来声音。
“咦?”他抬头看去,头顶只有天空。
“在这儿呐!”
他循声转头,发现傻英正坐在草屋的屋顶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晃来晃去。
“你也没睡?”
“我心上人将将死了,我怎么睡得着?”傻英说时长长叹了口气。
释厄摸着房梁爬上屋顶。他从未学过轻身功夫,此时能利索地爬上去,还多亏之前在烂桃山挑水时练出的脚力。
“怎么睡不着了?莫不是嫌弃我们神英帮的草房住着不舒服?”
“别这么说,若不是你在这交河城外设有几间草屋,咱们今夜只能住山里啦!”释厄连忙辩解道,不禁坐到傻英身边,问道:“你在屋顶做什么呢?”
“数星星啊。”
释厄嗤一声笑了,看傻英拿着那细细的树枝,又继续点着天上的星星数数,眼角有一丝泪光,与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
“天上的繁星成千上万,如何数得过来?”
“你又打断我!真讨厌!”傻英白了他一眼,将树枝一扔,说道:“那你说,睡不着的时候该做什么?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听?”
故事?他自身倒是挺有故事,可是他讲不出来。
“傻了?”
释厄沉吟顷刻,望着漫天繁星说道:“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嫌乏味。”
“越乏味越好,最好把本姑娘听睡了。”
释厄嗓子里吭了一声,正了正声色,喃喃道:“我小时候听我家的婆婆说过,我娘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我父王因此难过了很久,茶饭不思,眼圈常常是红着的。”
“......”
“......”
“完啦?”
“嗯。”
“什么破玩意儿,你这叫故事么?”
“我说过了,你别嫌乏味。”
“这不是乏味,这是没味,你还不如放个屁给我听呢。”
释厄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能看出,傻英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凡事俱不在乎,或许她活泼俏皮的性情之下,是一颗星样灿烂的柔心。
“不如你讲讲你的故事吧?”释厄试探地问到。
思绪凌乱之下,傻英有一种将心事一一吐露出来的冲动,她的故事?从哪儿讲起呢?她的记忆是从隔绝世尘的瑶林开始的,至于她自己从哪里出生,是何人所生,都是她一直想解开,却始终不被告知的迷。
师父叫她在瑶林中清修,保持一颗不沾世尘的心,可她哪里能做得到?她不但做不到,反而最爱混迹于市井之中。
自打她能自个儿走路开始,她便常常私自溜出瑶林,到离烟岛周遭玩耍。后来她又长大了些,她便溜得更远,去车迟国,去乌鸡国,去宝象国,感觉任何一个地方都比瑶林有趣。她到处结交朋友,当然也结交仇人。她看上了车迟国第一美男子乌苏,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可这段姻缘竟不如人意,可恨的月老,他肯定把她俩的红线扯断了,亦或许,她俩之间压根没什么红线。
她本以为依着自己敢爱敢恨的性子,在被乌苏抛弃之后,会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他去死,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没有恨,只有惋惜。
“我去睡觉了。”傻英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能睡着了?”
“和你说话无聊死了,我真同情你以后的媳妇。”傻英说罢,一纵身子从屋顶落了下来。
一句话,勾起了释厄一丝尘烦,他站直了身子,叹道:“我没有妖魂,没有哪个女妖愿意给我当媳妇的。”
然而,说这话时,他脑中却浮起一张面孔。
他该有一门亲事,只是他是怪胎,人家是不会愿意的。然则即便人家愿意,他也不会愿意,那是他最讨厌的人的亲妹妹。
一夜流光散去,二人都没有睡着,两颗小小的心灵都怀着心事,伴着星辰渐渐黯淡,直到天亮。
翌日一早,二人离开车迟国,向西行了半日,正午时分,恰来到离烟岛左近。傻英还想去找竹筏过河,释厄却早喷了一口太阴真火,将那河面凝成冰层。
傻英看了惊叹不已,笑说怪不得那日他没有竹筏便能过河,原来是有这样奇异的本事。日前听他说体内有九种神火,此时还真想分别见识一下。
瑶林中的石屋此时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师父我回来啦!”傻英首当其冲进去。
“爷爷,我回来了!”释厄紧随其后。
然而里面只传来一个应答,是紫烟真人嘶哑的声音。
“进来。”
释厄与傻英一同款步进去,却惊奇地发现紫烟真人凌艳秋此时竟独坐一架木头轮椅之上,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她身穿一袭紫色罗衫,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惹眼。
她见到傻英,脸上立马绽放出一丝丝皱纹堆积成的笑容,但是很快又收了起来,板着脸说道:“阿英,你竟然偷拿我的东西?”
傻英仿佛没听到师父的话,心思全在那木头轮椅上,她三步两走过去,一边看一边摸,仿佛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东西。那一条条木材的组合手法十分考究,严丝合缝,浑若一体,两只硕大的木轮看上去十分结实,既能前后滚动,又能左右变向,实在不得不感慨设计者之鬼才。
“这椅子好厉害呵!师父你坐着它便能四处走动了。”
“你别给我扯别的,你拿我的宝物到哪去了?”
“师父!都给你拿回来了,你就别追究了。”傻英说罢给释厄使了个眼色。
释厄从怀里掏出万鸦壶,递到紫烟真人手中。见紫烟真人的脸颊上虽然沟壑纵横,布满岁月痕迹,但双目炯炯有神,眉间风采飞扬,年轻时候应当是个美人。
“爷爷呢?”释厄将万鸦壶递过去时禁不住问。
紫烟真人没答他话,反而盯着他看了起来。眼神如刀尖,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色。
释厄被她看得心中一紧。
她把释厄的手臂拉到近前,见上面有九道红色的凤纹,用苍老的手指触摸了一下,叹道:“老匹夫果然没有骗我,九凤真藏在你体内。”
释厄淡淡嗯了一声,心想这老太太真是多疑,他为了把万鸦壶找回来,可是几乎丢了性命,她竟然还在怀疑自己。
“爷爷呢?”他又问道。
“小妖精,你也不要怪我多疑,毕竟南明离火是世间神火,想要得到它的人多不胜数,不能随随便便传授。”
“嗯,我知道。本来九凤被封印在我身上也不过是个意外,我能得到八种神火亦属意外,爷爷说我此去西天艰险,才要我学南明离火。”释厄说时又游目四顾,寻找子沐大师的踪影。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教你!”
释厄深鞠一躬,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之前老匹夫教了你动用南明离火的法门了吧?”
“是教过,但是爷爷没让我练过。”
“你试一下。”
释厄点了点头,当下口中喃喃念起法门,试图催动体内九火之一的南明离火。
霎时间,一股火辣辣的气从释厄体内乱窜,骨缝撕裂般剧痛,五内如焚。他之前引动真火的时候,都能把真火从体内引出,然而这一次似乎不同,那南明离火在他体内游走,几乎要撑破了他的身体,却始终不能出来。
释厄疯了一般抓挠着浑身的皮肤,在地上来回打滚,撕心裂肺地叫着。
“小妖精,这南明离火的滋味怎么样?”
“难受!难受!”释厄大叫,恨不得立刻就死了。
“小妖精,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帮你把南明离火释放出来。”
“你......你说话不算,之前说了......说了拿回万鸦壶就......”释厄说到一半,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楚,“好!好!我答应你,什么条件都答应!”
紫烟真人得意地一笑,轻轻说了声“好”,跟着从袖间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羽毛,手指一甩。
“嗖”的一声,那羽毛正插到释厄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