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队之后,军兵们明显感觉到,无论是白天的训练还是晚上的文化课都产生了变化,最近几天开始了“合成训练”,也就是各兵种,各队配合的训练,主题是“荡清村落”,长枪手、弓箭手和刀盾手相配合,首先包围村庄,占领要点,四人一组的军兵挨家挨户搜人出来,整个行动要求就是速度快,而且一定要谨慎小心,避免可能的伤亡。
一开始军兵们觉得这种训练很新颖,却没有真正加以重视,直到被几名模拟敌军的军官从房子里面拖出来抹脖子的时候,好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高俊心里面感到十分担忧,这些天,关于土地工作开展之后猛安谋克户们会怎么抵抗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模拟,按照目前训练的结果来看,最好的情况下也要死伤十几个军兵。这种结果是高俊绝对接受不了的,按照计划,土地工作结束之后就要开始第二轮扩军,现在死上一个人,第二轮扩军的时候就要少招四五个。
“提高认识,划分责任,加强训练,这三条你们做到哪条了?”高俊在军官会议上毫不留情的批评了大部分队正,三名虞侯也挨了骂。
“军兵们一个个嘻嘻哈哈,哪里像是模拟训练的样子?让他们搜查宅院,一伙人就这么一股脑冲进去了,搜查的在哪里?警戒的在哪里?我只给你们这六天时间,你们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让军兵们尽快熟悉这种工作!”
尽管挨批评的是队正、虞侯,但是最坐不住的却是军佐孙庭。众所周知,全军的训练一直是由他主抓的,现在成绩上不去,最大的责任人也是他。尽管高俊批评的人里面并没有孙庭,全军上下对于孙军佐也是毕恭毕敬尊重有加,但他自己的情绪越发低落起来。
也就是当天下午,新上任的军典潘正燃烧掉所有的脑细胞,终于完成了军典的每日记录之后,急不可耐的找到高俊。
“军使,孙军佐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那边赌气呢。”
潘正所说的林子,指的正是前不久高俊遇上冀州殷家商队的树林,一听这话,高俊吃惊的问:“他这是赌什么气?”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今天上午开完会孙军佐脸色就不大好看,我看是孙军佐太多心了,军使您去劝劝人家吧。”
高俊点点头,两个人牵过马,直接奔着树林而去,到了林子边上,高俊打了个手势,两人把马藏了起来,徒步悄悄地走进树林。
孙庭正在练习射箭,陕西边将的民兵大部分都弓箭娴熟,北宋时期就大量组建弓箭社习武健身,从孙庭的架势来看,显然也是抉拾老手。
“嗖!”利箭发出,划出一道长长的白弧,最后却落到距离箭垛很远的地方,一阵激颤后便不动了。
高俊摇摇头,孙庭失去了一只眼睛,想要射箭就是很难的事情了,而且从力量上来看,他这一箭带着很大的戾气,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带着这种压抑的心情,怎么可能射得准呢?
但是孙庭没有住手的打算,他一支接着一支的发箭,直到把二十四支羽箭全部放出,然而这二十四支箭无一命中,这时他也累得根本举不起弓来了。孙庭终于坐倒在地上,用手捂住双眼,双肩微微颤抖起来。
高俊远远的看着,忽然想起孙庭当初指着自己的眼睛和他开玩笑:“可惜我天眼开了,人鬼能辨。”高俊觉得自己太傻了,孙庭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豁达,失去的眼睛给他带来了无尽的伤痛和遗憾,并且让他变得更加偏隘和执拗。
孙庭还在哭泣,高俊默默走了上去,没有即刻安慰孙庭,而是先收拾散落一地的弓和箭。等到箭囊装满之后,高俊也引弓向垛,这一箭自然偏得比孙庭还远,好歹高俊没有把自己弄伤了,他也这么连射了四五箭,孙庭就这么抬头看着。
“孙庭,我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一件事儿。”高俊干脆坐在孙庭身边,潘正坐在高俊旁边。
“我年轻的时候,父母一直盼望我进学,我苦读了12年,本来打算上我们这里最好的学堂,以我的答卷是可以上去的,但是当初投名次的时候没搞好,上了一所很一般的学堂。”
高俊回想起自己的高考志愿,忍不住摇摇头:“之后几年,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被毁了,每次遇到挫折困难,我都忍不住想,当初如果没有报错的话,我现在的生活一定顺利的多,可惜机会失不再来,我也在这种抱怨中错过了更多。”
“人活于世,岂能没有遗憾,但是如果深陷于某种遗憾之中,余下的时光都用来后悔的话,那活着可就真没意义了。如果赌气使性,把自己的一切挫折都归咎于那个遗憾的话,这种人活着就等于死了。”
“按照高郎君这么说,若是真觉得难过,呻唤一声也成了罪过了?”
“人生本就没有罪过一说,你愿意这般过还是那般过,都是自己的事情。”高俊硬下心肠,闭上眼睛继续说:“孙军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是如果还想在这里留下来的话,如果还想把你的事情都办好的话,必须克制自己的压抑和悲愤。贪念、妄念、执念、怨念,诸般皆为心魔。唯有以心驭气,精诚所至,方能金石为开。”
孙庭很清楚高俊的意思,如果他还这么继续萎靡不振的话,高俊就不会继续擢升他了,他的命运也就到此为止。
孙庭很想立刻答应高俊,他想告诉高俊自己只不过是一时软弱,完全可以继续胜任军佐,完全可以克服一切困难。但是他又不想说这些,另一些话在他的嗓子里面堵的难受,恨不得一吐为快。
“我不甘心啊……”孙庭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把这些话说出来,把头深深的埋下去。“十四岁束发从军,大小百余战,苦练武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这一天……”
“我知道。”高俊也非常感慨,此刻他心里也非常同情孙庭:“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即便十分努力,也未必会有收获。”
“可是孙某见多了不努力却有收获的人,在我们西北边将,将校子弟都是子承父职,不知道多少酒囊饭袋混上了队将、经历的位置。”孙庭愤愤不平的说:“将士苦战不能受功领赏,军官子弟却可以平步青云,他们比我又多做了什么?我14岁从军,和党项人、西蕃人、南人大小数十战,而这些军官子弟在干什么?在吃喝玩乐,在四处攀关系!”
“野狐岭一战,我陕西边将两千好子弟战死沙场,这群人却在鄜延路后方宴饮享乐。现如今我瞎了一只眼睛,流落至此,对军使也没什么用,不过是废人一个;而这群人呢,当部将的当部将,当指挥的当指挥,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