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了,此时他躺在病床上,炉子里面烧的暖烘烘的篝火,几名绣工在人群里面忙来忙去,其中一个年轻的绣工看到郑迎醒来,用手指轻轻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检查之后,一名绣工端着一碗肉汤走了过来。
温暖的汤流进嘴里,他一下子觉得人活过来了。终于能够艰难的翕动嘴唇:“我娘子在哪里?”
“她在女子的病房里,郑坊正不用担心,她也没有大碍,你们只是饿的太久了。”绣工小心翼翼的给郑迎喂汤,动作轻柔的就像是母亲或者妻子一样。郑迎有点儿尴尬的想要躲避一下,但是绣工却不依不饶地喂完。
“这是哪里?”
“这里是医院,就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这次咱们寿张县太惨了,何先生从公帑里面拨钱办了一所医院,要把受伤的军兵,动作的灾民赶紧救治起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您都忘记了吗?您六七天没进食,在家里饿晕了过去,您的娘子出来求助,在路上冻晕了,恰好何先生想来看望你们,恰好遇到这一幕,把你们安排进医院。郑坊正,何先生还特意把您关照进高级病房呢,咱们医院人手不够,忙得团团转……郑坊正,你怎么了?”
郑迎的嘴角颤抖起来,面前一片朦胧,不住的念叨着:“再生父母,再生父母啊。”
此时,正在被郑迎默默感激的何志也神情悲戚,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和高俊终于有时间了解小冷这一路上到底遇到了什么。
“之后的情况我也不记得了,那时我已经晕倒在河边,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蒲察郎君把我驮在马背上了。”
等到小冷结束了讲述,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白卉咬着嘴唇,抓紧了潘正的手;陆娘默默啜泣;喻侠听得十分感叹,心中暗暗惋惜自己不能见到这样的好女子;潘正一声不吭的听完,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肩膀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何志也也感到无比沉重,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小冷:“你说,潘莹临死之前对你说了一句遗言,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小冷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告诉我说,胶水生出来的青苔可以杀灭伤口的炎症。”
何志也猛的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小冷:“她真的是这么跟你说的?”
小冷被吓了一跳,此时何志也的表情又哭又笑。
“不要再哭泣了,潘莹比我们所有人都伟大,等到我们都被人遗忘的时候,也许未来的史书上还会记她一笔,赶紧把这句话记下来,告诉所有人!”
与此同时,高俊还在和前来支援的彭义斌长谈,两个人骑着战马,观看现在寿张县的形势。
“彭首领,我曾经想过无数次,但就没有一次想到会是你前来救我于水火之中。此番能够击退石抹明安的进犯,全在彭首领仗义相助。”
彭义斌与高俊并肩策马,也很温和:“郎君所作所为,某在鲁南也有所耳闻,此番从河北抢救数十万百姓于虎口之下,彭某人佩服之至。黑鞑丑虏居然敢入侵我中国,某岂有坐视旁观之理。”
“谈什么抢救数十万百姓于虎口之下,两个月内,有近万人死于高某治下,罪孽深重,还谈什么佩服。”
“这种情况下哪有不死人的,只死一万人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彭义斌看着远处的景色,尽管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但依旧可以看出,寿张县曾经发展势头很好,到处都是平整的田地,新开的沟渠,造好的水车磨坊。“高郎君治理寿张县很是得力,日后必然也能让一方百姓得太平。”
“天下形势危如沸锅,一个小小的寿张县岂能独完?彭头领,我想请您留在寿张县,共保一方平安,高某拿项上人头担保,官府绝对无人敢为难彭首领。”
彭义斌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还刚想劝说高郎君,没有想到高郎君先劝彭某了,只可惜郎君的价码未免太低了一些——某如今纵横鲁南四州十三县,也未见哪家官府敢为难我。”
高俊没有说话,至少从目前看来,红袄军的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但是他非常清楚,等到明年,杨安儿,刘二祖二人先后建号称帝,金朝的新皇帝完颜珣就会像被踢到蛋蛋一样暴躁起来,置蒙古大敌于不顾,派遣精兵强将去剿灭红袄军。可是现在,他怎么把这些话说得出口呢?
“我清楚,高郎君是个好官,但是女真北虏又岂有安享天下的道理?某家在莒州沂水县,县令名叫易佥虔,据说还是什么大定士子,国朝文派,为人最爱附庸风雅,口不离报效君王,却贪墨无度,姿意享受,百姓都称其为‘一千钱’,意思是说,无论什么事给他一千钱就能办。这并非是我们一州一县的事,金人贪墨不法,已是常态。”
彭义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金贼气数已尽,我指望大宋早日光复河山,再造宇内清平,让此等贪墨之人无处遁形。”
两个人默默无语的走了一阵,知道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快要到路口的时候,高俊奇怪地发现,红袄军兵士们在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彭头领,这是何物?”
“啊,都是些粮食,我知道高郎君这里现在最为缺粮,我就留十万石粮食在这里,以助高郎君一臂之力,也算是对河北百姓有些交代。”
“彭头领……”高俊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转头望向彭义斌,而后者却是一片云淡风轻,仿佛这都是他该做的。
而在这个时候,率领残军溃逃的石抹明安和也古在大名府重新收集了残余兵力。他们惊喜地发觉,尽管一再受挫,但是军力尚在,全军依然有六千余人。
明安反思了两天,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待高俊还是有所骄慢了,刚开始的大名府一带,继续搜罗溃军,抓捕壮丁补充军力,积蓄粮食、营造器械,准备再次攻打高俊的营寨。
然而就在这天早上,一个风尘朴朴的契丹将军骑马进入了营地,立刻得到传令兵的通报,片刻之后,石抹明安就倒履相迎这位同在蒙古阵营当中的契丹人——耶律阿海。
“明安兄,你们分兵成果不小,大汗派我对你们表示嘉奖,至于寿张县战败之事,大汗已经说了,明安兄不要放在心上,再整精神,为大汗多效几年力。”
“小臣石抹明安叩谢大汗!”石抹明安激动不已,仪式进行完毕,他便邀请阿海私宴一叙,同是漠北契丹人,两个人交谈的相当亲密。
“阿海将军,我久久不在大汗身边侍奉,您是否能告诉我:大汗对寿张县战败的事,真的既往不究吗?”
然而耶律阿海没有回答石抹明安的问题,却反问了一句:“石抹将军还要继续攻打寿张县吗?”
“要控制运河,就得肃清寿张县里面这只金军,这支军队极为强悍,如果他们在,扼守运河极为困难,不能扼守运河,就不能断绝金人之粮道……”
石抹明安还想说下去,但是却被耶律阿海制止了,后者带着点微笑,又问石抹明安:“明安将军可愿意为大汗的事业去死呢?”
“这……这,是为臣子理所当然的本分。”
耶律阿海噗嗤一笑:“明安,到这个时候你还对我打官腔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死到临头了吗?”
“阿海将军,这是何意?”
“明安,三路攻金,扫荡河北的计划是你提出来的,分兵控制运河的计划也是你提出来的,大汗以英锐绝伦的目光看中了你的方案,全力支持你,但是其它蒙古贵族如何自处?”
“这……”
“眼下三路攻金大获全胜,此时尚可自处,一旦有所挫败,那便是你的死期啊。”
“可是大汗也觉得我说的对。”
“大汗知道你说的对,和大汗是否要杀你有什么关系啊!”阿海恨铁不成钢的拍桌子骂道:“明安,你不要太想着立功!此次钞略河北虽然大获全胜,但是贵族心里并非毫无怨气,此次作战不求俘获,但求烧杀,战利品不能送回草原改善部族生活,反而为了行军要全部烧掉,人们心里已经有所不满了。一旦有所挫折,大汗自然不能埋怨,众人本来也不支持此等方案,那责任岂不要全摊在你的头上?你这次损失了这么多人马,立功的是契丹人,而流的却是蒙古人的血,谁会愿意?”
石抹明安惊得呆了,傻傻的看着耶律阿海,后者痛心疾首:
“明安,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些人再怎么样,都是蒙古人,是黄金家族,是大汗的同胞兄弟和亲信子侄,而咱们哥俩是投降的契丹人呐!”
石抹明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转白,突然离开座位对阿海下拜。
“若非阿海将军醍醐灌顶,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说罢,他急急把传令兵叫进来:“传我将令,即刻准备撤军!”
石抹明安带着满腹的遗憾和一丝侥幸离开了寿张县,也彻底放弃了这次剿灭高俊的机会,许多年后,那些还有机会回忆往事的人想到这一幕时,有不少人还会长吁短叹,但是在此时此刻,寿张县只不过是沸腾的煮锅里面一片不起眼的菜叶,而明安的战败,也不过是蒙古贵族茶余饭后的笑谈,悲惨的命运乐章,还要几年后才会演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