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之人虽然淡看世间人情世故,但记忆力却丝毫不差。反而因为平时能上心的闲杂事少,一些偶尔经历的事情反而能记得更清楚。是以虽然七年多过去,杨得意依然对林德箭这个胡乱射箭的莽夫有着清晰的印象。当然了,他并不是不能理解林德箭当时的极度警戒状态,只是自己白白地挨了一箭,还不能骂两句出出气了?
林德箭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就陪着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杨得意把小豫墨从翠儿手里接过去,然后跟着他们进屋,顺手关上房门。
小豫墨也是一点儿也不怕生,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邋遢汉子,尤其是对他脸上乱糟糟的胡子、眉毛、和头发特别关注,好像在奇怪它们为什么可以这么乱。杨得意则径自走到一个蒲团上坐下,随手把小家伙在自己腿上一横放,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小家伙很快就就睡着了。
林德箭扫视了一圈儿这简陋的木屋,只看到供桌上点了两盏如豆油灯,却没有任何的神佛之像和果盘清供之类,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跟普通的穷苦人家一样。看着翠儿一直紧盯着小豫墨看,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二人一起席地而坐,静静等待仙长的诊断。
假如小豫墨拜在了杨得意门下,林德箭二人也该是跟他同辈儿,理应无须多礼。反正林德箭是这么想的。翠儿没林德箭那么轻松,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有大本事的修道之人,即便无须畏惧,也应该保持基本的尊敬。
林德箭其实也不是不尊敬这位“仙长”,只是打心底觉得这家伙太小心眼儿了。不就是紧张之下射了你一箭吗?又没有真伤到你,却处处跟自己摆脸色,玩无视。这么厉害的人,至于这么计较吗?小心眼儿。林德箭心里碎碎念着。
没有让林德箭夫妻二人等太久,杨得意很快睁开了眼睛。先是让翠儿把林豫墨抱过去,然后又闭上眼思索一番,才睁开眼睛开口道:“易家的那个吝啬笨蛋小气鬼,下这么重要的封印也舍不得用好点儿的符箓,闹得孩子白白流失两成的先天气,真是欠收拾!还是说,是因为你这个当爹的不上道,请人帮忙时自家的礼数没有做到位?”
这话里边儿信息太多,林德箭一时有些判断不准西城易府的二老是巧合之下遇上了自己一家,还是出自杨得意的安排才去帮助小豫墨。之前是一直以为那易家老三跟自己投缘,看出孩子有危险后出于惜才之心才主动叫来族弟帮助自己;如今看来,杨得意在这里边也出了力?
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不让对方久等:“杨大仙长见笑了,当时只顾着考虑媳妇儿孩子的安危了,考虑不够周全。后来有心感谢却也被直接拒绝了。想来定然是我的错,理所当然认为那下封印对他们来说是小事儿,才心生怠慢之意。仙长放心,这次回去后,定然备下厚礼送去易府以弥补过错。只是现在豫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儿?”
杨得意一脸无谓地揉了揉嘴角,然后摆摆手说:“弥补什么过错,瞧他们干的破事儿。我不去找麻烦就是恩赐了,一帮子穷鬼吝啬种。”
“孩子叫林豫墨是吧?是哪两个字,写给我看看。”
林德箭直接用指甲在地上划出了“豫墨”两个字,磨得手指头疼。
“嗯,还不错”,杨得意点点头:“命本属木,名中无木却隐隐含木,又有双木为林,以林为姓,这孩子,命运果然不错。我要收下为徒,你二人可有意见?”
……
林德箭的犹豫让杨得意有些不满意,但当林德箭从小豫墨身上取出那把“非攻”短刀时,杨得意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直接开口问道:“你确定要让这孩子掺和墨门的事儿?”
林德箭这才感觉身上的压力消失了,刚才杨得意的气势确实有些吓人。他摇摇头说:“虽然墨门那边一直说豫墨是他们的复兴希望,我也一直没有直接拒绝,但内心并不愿意让孩子去当那什么‘福星’。之所以不拒绝,只是觉得孩子的生活应该由他自己选择,我们为人父母的,只要保证孩子在走上歪路的时候能够帮忙扶正就可以了,若是能力再强些,就帮助为他创造一个有助于他成长的环境,这样就足够了。”
“就像仙长刚才所问,您愿意收豫墨为徒,当然是好事,但我们更希望是由豫墨能够认可您当师父。只要是他的选择,我二人自然会支持。另外也希望能提前了解一下贵门派,免得为孩子担心……”
杨得意听了这些话颇为意外,他确实没想到这个莽夫的内心远比世俗之人强大且干净。尤其是对于孩子的态度,几乎有八分符合道门杨朱一脉的要求了,所以这会儿对他也少了些火气,愿意好好说话了:“你的担忧我自然理解,只是等闲不愿意多去搭理。不过你既有如此通达的想法,我也愿意多与你介绍一些。而且你既然知道了墨门的存在,已经比这俗世上九成以上的人有见识得多了,所以我要介绍,想必也不会太麻烦。”
林德箭赶紧点头称是,他不止跟墨门奚氏深聊过,连依然有修者存在的道门易氏一族也有过深聊,确实涨了很多见识。只是之前多数只是听听罢了,如今才算真正上心:“仙长请讲,林某洗耳恭听便是。”
杨得意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胡子略作思考,开口便说起了杨朱一脉与墨门的远古关系。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一个属于道门,一个属于墨门。而道门杨朱一脉与墨门最大的内在联系,大概就是被儒门亚圣孟轲子放在一起骂为“禽兽”了。
据亚圣典籍《孟子》中某一篇所说:“圣王不作,诸侯放肆,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也就是说在道门杨朱子和墨门墨翟子二圣在世的时候,儒门的当世贤人完全被压制得出不了头。二人销声匿迹之后,儒门亚圣孟轲子才有机会成才立名,更是仗着没有人能站出来反驳自己,尽情辱骂。
老实说,道门杨朱一脉与墨门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因为这两脉虽然称霸一时二分当时之人,但基础的思想理念差别还是很大的。说起来,在墨翟子消失后,墨门首徒禽滑厘(禽子)曾向杨朱子求教,结果还给后世留下了“一毛不拔”的话头:
禽子问杨朱子:用你身上的一根毫毛,来救济一个混乱时代,你干不干?
杨子回到:一根毛对于一个混乱时代有毛用。
禽子继续问:假如呢?你就说你干不干吧。
杨子不回答了,是懒得搭理他。
听起来像是两个普通人在打嘴仗,却包含这两个流派理念的天差地别。
杨朱子一派讲求人生一世要追随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顺其自然地吃苦享乐,别拿一堆无谓的条条框框自我束缚还自以为伟大。他们认为,只要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一生过得快乐惬意,这个世界就不需要专门找人来治理了,正是暗合道门修身养性、清净无为的真谛。
而墨门一派则以“兴天下之利出天下之害”为己任,讲求为天下立大义为百姓谋福祉,所以门人上下一个个明明身负大才却以最严格的要求束缚自己,有财奉献给大家,有才不可吝于私用,有力出力无力用心,有着严格的培养、扩张和约束制度,已经不像是一个学术流派,更像是一个严密组织。
所以说墨门与道门的理念相差太大,所以多年来道门中人虽然强大,却也不曾刻意帮过逐渐没落至几乎消亡的墨门。
而知道了这些,就不难理解杨得意在见到墨门“非攻”短刀时候的短暂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