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洛天羽从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浮现在眼前的时间,是凌晨4点32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夜间惊醒了,事实上从他回到首都的那晚开始,就一直有着这种奇特而微妙的感觉,就像是有一个自己既熟悉但又全不相识的人在侧近一般。这是很矛盾的感觉,本不可能同时出现。但它就是神奇地存在着,让他感到无法逃避的不安与焦虑。
他起来用冷水擦了把脸,完全失去了睡意,干脆出门直接上了防御壁的顶端。为了将足够的电力供应给西区与北区的天火巨炮,此刻东区有半数的防御武装都处于最小耗能的待机状态,道路照明也只供应给了顶端的铁轨线路与机动车行驶路。周边的护栏与人行道都隐没在黑暗中,仅仅能看清楚大致的轮廓。
洛天羽走了过去,想要吹吹风冷静一下自己有些躁动的心情。
然后他留意到,在不远的地方伫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夜风一阵阵地撩起她的头发,不知怎么居然隐约地有了一丝出尘飘逸的感觉。
也对,这就是她平常的状态。洛天羽用了半秒钟的时间认了出来那是谁,然后有点踌躇要不要走过去。
但她的感觉和他同样敏锐,已经循声转过头来,看到了驻足在那里的男人。
“我猜有个人在犹豫要不要就这么回去。”
她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这么说道。
这下是没办法装作没看到就这么走开了,洛天羽心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在这种夜晚睡不着的人只有我一个。”他走到了她身边,和她一同望着高墙之下。整个首都此刻已经没有普通民众,留守的只有军人与必要部门的政府工作人员。那些曾经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高耸大厦全部失去了它们的华丽外表,在黑暗中沉默地指向天空。除了高高矗立着的各型防御设备亮着灯,便只有路网的照明设施依然亮着。但几乎看不到一辆车行驶在路上。
“睡不着的人自然是有心事了。”田甜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问道,“是什么事在困扰你呢?”
“我不知道。”洛天羽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像是一种类似直觉或者感应之类的东西,总之感觉有点不好。”
“是吗。”田甜没有追问,还是遥望着夜空。
两个人安静地并肩而立。过了一会,田甜忽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在想着和你差不多的事情。”
洛天羽看向她的脸。高墙的顶端设有防撞击警示灯,每隔一会就会发出短暂的红色光。她的面容在光芒中被照亮,然后归入黑暗,循环往复。
“我喜欢你。”
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用平淡得像是日常的打招呼,又或是阐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说出了他们都刻意回避或假装不存在的这件事。
洛天羽顿时全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而田甜并没有因为他的反应而停止自己的话语,只是用安然的声音继续说着。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我和蜜蜜是差不多的。只是我比她明白自己的想法要晚一些,仅此而已。”
“也就是晚这么一些,就被她抓住了机会。”她这么说着,但语气中却没有什么惋惜的意思,“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比起我来,她更加需要一个好人来照顾。”
“我可以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竞争,唯独她除外。所以既然已经与机会失之交臂,就不应该再抱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我一直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否定自己的感情,试图说服自己,在身边有另一个人比你要更加适合我。于是我更加贴近他,想要让自己的视线尽量躲开你。”
“但是我失败了,在那个人真的因为我的贴近而鼓起勇气向我表白的时候。那时我意识到这样不仅无法改变自己,甚至会伤害到一个愿意为我付出真心的好人。”
“所以那时候你已经告诉他了?”洛天羽低声道。
“我必须坦白,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田甜苦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至少会因为被利用而感到不快。但是他只是笑着说,我很荣幸。”
“这家伙。”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洛天羽感觉胸口堵了一下。
“记得那次蜜蜜受伤之后,我们在老板的园子里那晚上吗?我第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也很明确地拒绝了我。那时候我真是感觉自己都要钻到地里去了那毕竟是我人生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勇气向某个人传达自己的心意,哪怕说出的是绝对不该说的话。”
“抱歉。”洛天羽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也知道会伤害到她,可他的内心没有给出别的选项。
“该说抱歉的是我。”田甜笑了笑,“其实讽刺的是我后来想了想,如果你真的做出了其他的选择,我大概会觉得很失望吧?连自己都想不清楚答案的问题还拿来为难你,我还是太不成熟了。”
“后来我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源自血脉中遗传信息的天生亲近。”她向壁外的天空中伸出一只手,目光投落在指尖上,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在血管中流动的血液。
“蜜蜜其实看穿了我的心思,应该也看出来了我隐藏着的挣扎。在津门的时候,她甚至告诉我,她并不介意。但是我拒绝了,以刚才的理由。我不会允许自己染指属于她的东西,我希望你对她的爱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源自我的影响在内。”
“这个理由一直被我用来说服着自己,直到我们从海都回到江城,你和蜜蜜在露台上说出了天狼星集团介入我家这件事情的真相。于是,我束缚自己的这个理由终于还是崩溃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洛天羽有些困扰地摸了摸头,“我是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按你的性格肯定要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做了想做的事情,并不是想要向你们施恩。”
“但这就是我的性格,我的原则。如果你强行要我去无视这个恩情,我反而会很难过。”她转过了脸,认真地看着洛天羽,“我的心在明确地告诉我,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什么血脉强制,并不是出于什么遗传关系的从属,我喜欢的就是你的性格,你的为人处世,你这个人的存在。”
洛天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坦然的眼神。
她像是想要一口气表露出自己心中所有的情感,不再等待对方的回应,而是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但这与你无关。这是我做出的选择,你不需要同情或是迁就我。”
“我和蜜蜜都做好了觉悟,在必要的时候成为你的盾,即便代价是付出生命。”
说出这些话,她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背着的一个重担,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终于都说出来了,感觉好多了。”她的表情舒展开来,带着长久未见的轻松笑容说道,“毕竟我们马上就要投入到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斗里,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最后。今晚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也许是上天给我最后的袒露心声的机会,如果真的要死,至少我死的时候是没有遗憾的。”
洛天羽心里隐隐地刺痛了起来。但在难得地如此洒脱与坦率的她面前,他不应该表现出难过与惋惜,至少不应该让她这么觉得。
“不,我觉得你应该还是有个遗憾的。”
“是什么呢?”田甜看着他笑盈盈地问道。
“我觉得这场仗打完,你该和八哥好好地谢个罪嗯,我也一起去的那种。”
田甜掩着嘴笑了起来,“确实呢。不过这种事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去那还是算了吧,搞不好人家会觉得你是来炫耀挖到了墙角。”
“我俩交情好,不会的。”洛天羽笑着回答。
田甜离开了天台,留下洛天羽一个人在夜风中。
她说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有着隐约恐惧,但从来无法开口说出的事情。
他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场大战中保护好她们。经历过这段时间在一线的战斗,他已经深深了解了单兵在成建制作战中力量的渺小。即便他们装备着最先进的武器,身怀最强大的技巧,最多只能对抗四倍于己的同级别敌人。
而他们面前的敌人如山似海,大至战争巨兽猛犸,小至蚁群般密集的兵蜂。混乱的战场上有着巨大的随机性,也许杀死你的只是不知身在何处的一只长棘兽为了进行集团拦截而漫无目标地发射的一根棘刺。
而他们注定了要在最危险也最重要的地方战斗。
他没有做好失去她们任何一人的准备,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应该如何接受。
也许白翎说的是对的,转入后方成为教员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退路。
只要能撑过这场战斗。
仿佛是与他的决意相应和一般,遥远的天际传来了轰炸机群引擎的轰鸣声。紧接着,整座要塞像是从沉眠中苏醒了一般,各区块的灯光照明全部放亮,防空警报尖锐而悠长地鸣响。防御壁西区方向传来了密集的火炮集群射击声,隐约可见天空的云层倒映出爆炸的火光。
“终于开始了吗。”
男人面对着遥远的天际,攥紧了拳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自己命令般地说道,
“让她们活下来。”
“即使是赌上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