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羽随着白杨穿过这座口型建筑的中庭,进入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照明设施的空间。身为同化者,洛天羽的夜视能力令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准确地说,是一个半球形的空间。大厅十分干净空旷,没有任何陈设或是就坐的位置。
那群少年少女们在进到大厅时,便露出了明显紧张的表情,而在背后的大门关上,一切重归黑暗时,这种不安与恐慌便显得更加明显。洛天羽从同化视角看去,发现他们甚至出现了呼吸急促,心率及血压上升的异常体征,甚至听到有人开始低低地啜泣。
他有些诧异,这似乎是因为恐惧所导致的——难道他们不能在黑暗中视物?
“请大家深呼吸,试着放松自己。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伤害你们,你们知道的。”白杨的声音像是清泉流水一般在一片黑暗中响起。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你们大部分的同胞都已经接近康复。但你们依然表现出对封闭与无光环境的高度排斥,即使你们并不是无法在其中视物。”
“对不起老师,我们……太懦弱了。”有人低低地回答道。
“你们无需道歉。”白杨回答,“能从那个2-3号舱活下来,你们就是最勇敢的人。”
“……我们根本无法在黑暗中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个船舱里。”
“大家都死了。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从睡着的样子,慢慢鼓胀起来,然后整个地烂掉。”
“是我们害他们死去的。如果他们把为我们搭建藏身处的体力留下来,也许大家都能活下来。”
他们的一言一语拼凑在一起,生动地还原出了那艘地狱般的船上恐怖至极的景象,听得洛天羽浑身冰冷。他以为自己在草原上,在蕾娜塔的梦中已经见到过了北方联盟如何对待同化者,但此刻他终于发现那依然还不是下限。
在自己还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他的拳头狠狠地攥紧了。他就这么沉默了下去,安静地听着那些孩子们的声音在耳边说出他们经历过的噩梦,刻印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没有发现,自己在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重现着那个灯光昏暗,闷热恶臭的舱室,看着那些人如同出栏的牲畜一般被赶进船舱,塞进仓储货架一般的,完全无法被称作床铺的铁结构里。穿戴着严实防化服的士兵们将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食物远远地隔着栅栏扔向他们。舱室长尽可能地将食物均分给所有人,但即便如此,食物依然严重短缺。
有人开始因饥饿失去意识。
士兵们无视任何求助,并处决了敢于向他们乞求的人。
被处决者的尸体开始腐败。
因高温、饥饿与疾病失去意识的人一个个死去,开始腐烂。
瘟疫开始扩散。3-2号舱室的大部分人们几乎都出现了发热,虚弱的情况。
舱室长决定搭建临时庇护所,仅剩的相对健康的十几人被隔离至庇护所里。
然后,留在外面的人渐渐地悄无声息,而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他们都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但没有人敢于打开那个一层布相隔的庇护所,去亲眼看看外面的状况。
再然后,意识便陷入了模糊。
直到外面的皮靴声惊醒了他们。在那层薄薄的布被掀起的一刹那,他们拒绝接受的,恐惧看到的,终于还是以无法回避的姿态映入了他们的眼中。
而这成为了他们无法挥去的梦魇。
“真希望在那里和他们一起战斗的是我啊。”蕾娜塔当时说过的话再次响起在他的耳边。
似乎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一声,在心中裂开了一道口子。
洛天羽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安静地听着白杨继续讲下去。
“这对于你们来说一定很难说出口,这没关系。”白杨这么说着,“重要的是,你们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经历了。”
“抬起头来吧。”
“看一看你们即将要去到的新世界。”
洛天羽也和那些少男少女们一样,带着好奇与期盼的表情抬起头来。
一瞬间,整个半球形的空间像是魔法一般亮了起来。他们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一般,周围出现了几乎与真实无异的全息影像。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而他们在影像中所处的位置,便是城镇里的中央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悠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脸上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平和与安然。
他们有着共同的特征:绿色的,竖立的瞳孔。
一片惊叹声中,白杨继续介绍着这个全息投影出来的城镇。
“这里是属于我们的家园,而且这样的家园并不止一处。你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人,几乎都是之前被解救的同胞。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已经摆脱了纠缠不休的噩梦……而你们也会一样。”
“所以,请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勇敢面对你们的恐惧。”
洛天羽明显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像是努力破开冻土的幼苗一般的希望。他本不是这样容易情绪激动的人,但这一刻,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他的“自我”淡去了,在这个小小的球形空间里,他就是所有同化者情绪的共情者,意志的集合体。
课程结束后,那些少男少女们站起身,向白杨深深地鞠躬,然后离开了这个投影空间。他们的目光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迷惑空洞,而是多出了一点点生机。
“抱歉,让你听我一个人在讲了。他们经历的事情太过残酷了,潜意识中依然会排斥和自动屏蔽任何会唤起这段记忆的事情。”白杨来到仍然席地而坐的洛天羽面前,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你一个人在讲?”洛天羽楞了一下。
“是啊。”白杨带着些疑惑看着他。
洛天羽眉头一跳,但强行压制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可我明明听到他们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抱歉,我有点走神了。”他掩饰地笑了笑,“之前在想一些事情。”
“逃亡同胞最终的目的地是我们在南非洲建立的定居点。这里你应该看出来了,是他们前往定居点之前最后一个中转站,也是结合了医疗服务与心理干预,类似于康复中心的机构。毕竟想要真正地开始新生活,单纯吃饱肚子,治好伤是不够的。”
“但这次的情况有些棘手。心理疏导的阶段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其他救出的人都已经达到了心理复健的最低标准。但只有这些……最接近地狱的孩子,完全拒绝与我互动。他们存在着几乎一切难治型ptsd的特征:在置身于拥挤或阴暗的环境——也就是诱发他们精神创伤的位置特征中时,会反复出现创伤闪回、过度的警觉、过度反应和回避、以及歪曲的内疚与自责恐慌。”
“能治好吗?”
“很难说,其实刚才有一点我说谎了。在新家园定居的人里,绝大部分人依旧无法摆脱ptsd的症状。而这些孩子经历过的情况,我也是从他们隔壁舱室的人那里了解到的……”她叹了口气,“我个人对他们的康复持悲观态度。”
洛天羽点了点头,沉默了下去。
“那么,稍后见。我还要去设计一下下次疏导的方案……希望他们能给我些希望。”白杨苦笑着对他挥了挥手,离开了球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