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冉清流的声音,冯镗本已经控制不住的暴戾情绪生生被压制回去。
他慢慢松开左手,将被捏住脖颈的那个部下放了下来。
看了毛骧两眼,见他也有退却之意,便将钳住对方刀尖的右手也缓缓放开。
冉清流见状,大大的松了口气。
毛骧后退半步,用力过度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了攥。
冯镗合了合眼,沉了口气。目光向下,瞥了眼跪坐在他脚边,冷汗如瀑的冉清流,终于转身吩咐,“进屋去说吧。”
正屋三间,居中是一间堂屋,匾曰:希言堂。
匾下放着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东西两侧各摆着一溜四张椅子。
冯镗让也不让,走进去,便径自在罗汉床西侧的位子上坐下来。
冉清流步步不离,跟在他身旁。见他坐下,便侧着身子,垂头肃手站在他右手边。
毛骧给跟在身后的部下们递了个眼色,令他们站在堂屋门口,暂不要进去。自己走进屋,坐在西侧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
“毛大人。”冯镗左手撑着脑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我是该先听您说,还是该先听他说?”
毛骧不需要考虑,“还是我说吧!我之前,其实也没有说假话。从宫中出来,我就亲自带了人,去西关街寻你。找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直到傍晚的时候,才遇到了这位小兄弟。我之前在你身边见过这位小兄弟,便向他追问你的去向。他却谎骗我说……说你已离京,不在此地了。这等无稽之谈,我自然不肯相信!否则,缘何昨日还在,今日便走了。更何况,你走了,他焉会留下?还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派人尾随他,一路到此。临近门口,也是我的部下不谨慎,被发现了行踪。这位小兄弟调头要跑,我的部下都是行伍出身,未免行事粗鲁了些,一时急火,就动了手。这才有刚刚的误会!”
冯镗不置可否,转头看冉清流,问他说:“是这话?”
冉清流连忙点头说:“是是是,正是这样。小师叔,您听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骗毛大人他们。”
冯镗听罢,眼中微波一动。
他是何等通透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语句之中夹杂的小心思?
冉清流怕是听他此前在提起毛骧的时候总是语露无奈、不甘,所以,才借着被他遣出去的机会,想着先行把毛骧等人挡走,破了这莫名其妙的因果。
虽然偶尔置气的时候,冯镗总说,冉清流心向着老头儿。但从小一起长大,冉清流到底心向着谁,他又焉能不知?
眼见冯镗沉吟,毛骧便暗自猜测,大概是这事情终究是冉清流不对在先,冯镗有些下不来台。他今日此来,是为修好,而非找事,该递的台阶,他自然是要递的。
无需片刻考虑,他便笑着解围道:“其实,说起来,真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下也早说,先生无需介怀的。若论理,这位小兄弟有错在先,可我的部下也实在是太过急躁,无论怎样,打人总归不对。在下回去后,重重的罚他几板子,给这位小兄弟出出气也便是了。你看,这样如何?”
毛骧既已退步,冯镗便没有道理再紧逼不舍,他看了冉清流一眼,随后冲毛骧点点头,算是默认同意了这样的处断。
毛骧见状,展露笑颜,说道:“先生自是得道高人,想来,也不会对这些俗事多做计较。只不过,在下今日此来,却是有旁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朝着门口一伸手,自有部下捧着一方锦盒上前。他将锦盒拿在手中,又双手递给冯镗,“昨日先生为在下卜卦,卦金因故未付。今日上门,在下就是专程为送卦金而来。小小意思,请先生笑纳。”
冉清流看向冯镗,见他点头,便替他将那锦盒接到手中。
毛骧诧异道:“怎么?先生不打开看看?”
冯镗摇摇头,“昨日我便说过,给你算卦可以。但若是算准了,卦金自是不菲。以你毛大人的命数气运,为你卜一卦,凡是你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我什么,我都不嫌多。至于到底给多给少,就看你觉得自己的命值个什么了。”
冯镗的语气不凉不淡,毛骧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心中顿觉不满。毛骧是随皇帝征战出来的开国将领,都督佥事,正二品的高官。如今又常随帝侧,手中筹立的锦衣卫,假以时日,必定相当于陛下的第三只眼。他这样的人,即便朝中大官,他也未必会放在眼中。冯镗一介市井小民,焉能几次三番的如此慢待于他?
刚刚话未说开,双方多有误会,他还可以容忍冯镗的这般态度。可如今话已说开,冯镗却依旧如此,这就让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了。
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攥了攥,毛骧尚未来得及发作,却听冯镗说道:“毛大人何必动怒?您今日既是为送卦金而来,那卦金既已送到,我也已经收下,此事自然也就应该了结了。难不成,毛大人还有其它目的?”
毛骧看他一眼,心中犹豫要不要顺势直言。
冯镗却笑了,“您不说?那便让我猜猜好了!我家老头儿常说,出门看天色,炒菜看火色。逢人不会看脸,是最容易引火烧身的。如今看来,我便是不小心引火烧身了。既然让您知道了我的能耐,身居高位者,又有谁不想把我这点儿靠天吃饭的手艺握在掌中呢?不过,您还真是没有必要动怒,我这个人,最随性了。讲究凡事从缘!只要您答应我三件事,我就为您所用,又有何妨!”
毛骧脸色听冯镗说话时,一张脸色是变了又变。直到听到冯镗的最后一句话,才顿时笑逐颜开,“先生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别说是约法三章,便是三十章,我也答应你便是。”
冯镗点头,说出了自己所求之事,“我并非是无理取闹之徒,这三件事情,都不难。其一,方才说了,我随性惯了,您用我是用我,整天拘着我,我可受不了,您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毛骧道:“自然应该如此!先生自由之身,京师之内,自是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冯镗并不搭理他语句之中偷换的概念,顺着说道:“这其二,自古,凡有其道,必有其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每行每业安身立命必奉的圭臬,不能违背。我算卦自有我的规矩,还请毛大人尊重。”
“这也是理所应当!”毛骧毫不迟疑的答应。
冯镗道:“那么,还有最后一个条件。我这人,平头百姓当得腻了,平日常见街头衙役耀武扬威,想来以毛大人的权势,让我做个头役,还是没问题的吧?”
毛骧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他想了想去,却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冯镗竟然会有当衙役的怪癖?不过,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满足他倒也简单。再想到,做了衙役,冯镗也便不能再随意出京,更加不能再随意给他人看卦,正合他画地为牢之意,当即便答应下来。
“自是不难!”毛骧说,“你若想做个县丞、主簿那是不易,但若只想当个衙役头儿,却极简单。我来为你安排便是!”
“那我便谢过东翁了!”冯镗笑道,“在下姓冯名镗,表字惊远,东翁不必一口一个先生,称我表字便是了。”
两人表面看来‘相谈甚欢’,毛骧起身作别,冯镗将他一路送到大门口。
转回身来,却见冉清流满面担忧,“小师叔,您为何答应他?还有,您那约法三章,又是何意?”
冯镗不理他,径自朝屋中走,堪堪走到堂屋门口,却还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冉清流一眼,“你……还疼吗?”
冉清流不待回答,冯镗已经别开了目光,“莫急!明明是唆使家犬乱咬人,我打条狗算什么本事?你这事,我日后自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