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听到“洛阳”二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警惕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迟疑的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去洛阳?”
叶玄看着少女的神色变化,心中不禁戒备起来,故作淡定的一笑过后,掩饰道:“在下钱宁,乃荆州‘钱氏布行’的小辈,前些时日,钱氏布行有一大批财货囤于洛阳城内,没有来得及运往江南,而如今洛阳城破,族人再无踪迹,家主因为不舍那批财物,所以命在下潜入洛阳,尽可能的挽回损失!”
因为担心对方识破,叶玄又补充道:“谁人都知道洛阳已入胡寇之手,但家主以洛阳城内财物的一半许以厚利,在下只是钱氏的一个无名小辈,如此机会,才想着舍命一搏!还劳恩人告知,此地到洛阳当如何行路,若在下事成,愿以所得财物的一半相报!”
叶玄说着,又站起身来,揖了一礼,但实际上他起身是为了更清楚的看到他那挂在墙面上的行囊,那行囊是他亲手打的结,有没有被人动过他一眼便能确认。
那行囊没被人动过,也就是说,自己的这一番说辞,不会被当场拆穿。
火堆里的木材随着火苗的跳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木柴也不时“噼啪”作响,年长的女子只顾着收拾散落地上的衣物,抖掉尘土后一一挂在了火堆边。
少女听了叶玄的回答,一时也没有说话,满是疑惑的眼神仍然在上下打量着叶玄,神情时而凝重,又时而了然,最后,才轻蔑的一笑,道:“呵呵,没想到你还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
“不过!”少女忽然神情一凛,瞥了一眼竖立一旁的长枪,冷冷道:“商贾仆役为了钱财进入洛阳,还随身不忘长枪么?”
叶玄的喉结鼓动了一下,回应着少女审视的眼神,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都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无武艺,在下又怎敢独闯江北呢?”
少女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眼前这个晋国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和警惕了,俊朗的眉宇间甚至透着丝丝杀气。
少女显然被叶玄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下意识的拽紧了一根脚下的柴禾,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屋内的气氛又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叶玄知道对方可能对自己起了疑心,也知道以自己的武艺,应该能轻松摆平面前的这两人,但他还是压住冲动,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再次开口问道:“敢问此处前往洛阳,还需多久?”
“半天......骑马的话,半天就能到洛阳城了......”
少女神色警惕的盯着叶玄,下意识的答道,同时她的身子已经紧紧绷成了一张弓的形状,右手死死握着一截胳膊粗的柴禾,她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旦妄动便立刻反击的准备。
“多谢!”叶玄如释重负般的一笑,又拱手行了一礼,随后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坐了下来。
少女先是惊诧,随后暗中长长舒了口气,但看向叶玄的眼神依旧不善。
很快,两人间紧张的气氛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这时,年长的女子也挂好了叶玄的衣物,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叶玄见那女子坐下后,再次行过谢礼。
或许是那年长的女子听不懂中原话语,坐下后只是笑笑,随即对着叶玄说了一句话,虽然他听不懂,但大致能猜到对方在问自己什么。
少女在那女子说完后,目光冰冷的看着叶玄,解释道:“她问你叫什么?从哪来?”
叶玄听罢,礼貌的向那年长女子答道:“在下钱宁,从江南而来!敢问二位恩人如何称呼?”
少女先是用鲜卑话翻译了一遍,随即又用流利的中原口音对叶玄道:“我叫伊娄林,她叫是连谷来,是我......嗯......”
少女起初神情是冷冰冰的,但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没再接着说下去,神色也突然变得异常窘迫,一抹红晕悄然爬上了双颊。
叶玄见伊娄林神情异常,还以为是面前这两人的关系太过复杂,又或者是有难言之隐什么的,便不再多问。
然而当他正准备岔开话题,问一些其他事时,少女却又突然双眼一亮,好似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一般,疾声接着道:“是我兄嫂!”
叶玄听罢,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原来这鲜卑少女冥思苦想这么久,并不是这两人关系复杂,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她说着说着愣是没想起来最后一个词是什么,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记起中原话语里有一个称谓叫“兄嫂”......
见叶玄嘲笑自己,伊娄林的双颊更加绯红了,原本冷冰冰的神情再也挂不住了,低头白了一眼叶玄,小声嘟囔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叶玄浅浅一笑过后,看向伊娄林的眼神也更加和善了,他开始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看上去精明冷傲,实则又有些迟缓呆纯的鲜卑少女,真的会对自己不利吗?
但听罢两人的名字,叶玄还是问伊娄林道:“你是胡人,怎会洛阳官话?”
伊娄林听罢,有些不高兴的撅着嘴反驳道:“我们是伊娄族人!是鲜卑人!不是胡人!”
叶玄听到“鲜卑”二字,想到一路来见到了惨状,不觉又攥紧了拳头,心中一股怒火燃起,然而,他很快提醒自己,眼前两人终究是救了自己,这才慢慢熄住了怒意。
伊娄林没有察觉到叶玄神情的异样,接着说道:“很多塞外游民都会说中原话的,这并不奇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娄林仿佛有些许自豪流露,但随即她的眼神却又黯淡下来,道:“鲜卑每个部族说的话又不一样,各部落也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在晋国,要同人交流,自然得会说中原话啊!我们伊娄部,自祖父那一辈起,便开始在冀州一带同你们晋人做羊毛买卖,所以我也就学会了中原话!”
叶玄的眉头微皱,却不说话,只是细细听着这鲜卑少女一直说着她一路以来的有趣见闻。
少女说到高兴处,那得意洋洋的神色,简直就像是给一个朋友炫耀一般,倒是完全忘了刚才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了。
听得多了,叶玄也便知道了,她们伊娄部也是近些年才跟随洛阳的肃甄部落一同南下的,只是伊娄林的兄长不想再过那种四处飘荡的生活,想像晋人一样过安定的生活,于是便领着族人,准备在云山长久定居下来。
而且有这样想法并不只是她们一部,有不少小的鲜卑部落似乎都有这样的念头,因为这次的南迁,正是原本居住的草原遭遇连年的雪灾,牛羊冻死无数,大多数部落难以维持生计。
而这最近的十数年间,偏又逢中原大乱,于是,在鲜卑肃甄部的带领下,大量的塞外部落这才加入南迁的浩大洪流中。
然而,叶玄听到这些,并没有丝毫理解眼前的两人,也没有丝毫可怜鲜卑人。
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可以不顾其他人的存亡了吗?就可以屠杀洛阳的十万军民吗?就可以将江北的晋人赶尽杀绝吗?
怎么可能!
叶玄听着,只觉心中愤懑,只碍于两人救过自己,又是女流之辈,便一再提醒自己忍耐,面似礼貌的听伊娄林说完,也好等自己的衣物干了之后,换掉身上这套让自己恶心的衣服!
良久之后,叶玄见衣物已干,于是礼貌的道过谢后,换上自己的白色商贾服饰,背起行囊,拿过长枪,准备离去,并承诺日后重金相谢,当然,也只是一个空口承诺而已。
因为,洛阳,还有等着自己的险境,还有等着自己去收拾的回忆。
叶玄正准备离去,门却突然从外面开了,只见一个壮汉站在门前,羊毛雪袍,高毡帽,浓眉大眼,高鼻梁尖下巴,一脸浓密络腮胡,一头散发披落,站在门口,房内顿觉暗了不少。
“阿兄!”伊娄林用鲜卑语叫了一声,随即又对叶玄说道:“这就是我阿兄!”
叶玄见罢,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俯身做揖,语气平静的道:“晚辈钱宁,谢大侠救命之恩!现有急事,需赶往洛阳,答谢不周,还望恩公见谅!日后钱某必定重金相谢!”
那汉子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叶玄,片刻后,才有一句更加纯正的洛阳官话传来,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活着进洛阳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