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的一场秋雨,已将洛阳城南郊的战场痕迹冲洗淡了,虽然下雨的那日,从曲邑的壁垒望向那块大地,是一片血红的汪洋。
但伴随着天空转晴,秋风渐起,本就荒莽的洛阳南郊再度掀起了风沙,几日下来,最终完全掩去地面的血痕,也盖掉了所有杀戮的痕迹。
时间滚滚向前,光阴缓缓流逝,都不容得有丝毫拦阻,更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座古老的城池,古往今来,春秋乱世,楚汉三国,经历过多少征战与杀伐,又见证过多少沉浮与盛衰,而今却仍然屹立在此处,但曾经那些为它悲、为它喜、为它恨、为它爱的一代又一代人,却都如同这秋风中起舞的尘沙一般,一代落定而一代又起……
林潇云一身素白布衣,立于壁垒高处,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墙,也凝视着那仅半个月便看不出痕迹的战场,任由越来越劲的秋风带起宽长的衣袖,吹乱两鬓没有束起的散发,眉头微皱,眼神深沉而又穆重。
脑海中不时浮现半年多以前牙山山顶的幕幕场景,他无法忘记那双黯淡而又无奈的眼睛,也无法忘记那句铮铮之言:“我是晋人!不是鲜卑臣子!”
他能想象到对方处境的艰险,但他不曾意料到的,却是达奚流和肃甄元对于此事竟如此敏锐,仅仅在南阳一战的时间内,就完完全全剔除了这条隐患,彻底剪断了这样一丝隐隐和五营军有关的联系。
但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报复和血洗,这件事终究是过去了,林潇云也只能无能为力的叹口气,没错,的确是无能为力,到得最终,连对方的尸首都寻不见了踪迹。
转过身,林潇云欲走下壁垒,但洛阳南郊的隐隐风沙之中,却好似有什么闪动一般,闯入了他的眼界。
林潇云定住了脚跟,将视线重新锁定在了那一片淡淡的昏黄之中,一片扬尘落地,在萧瑟秋风中,远处的确闪动着什么东西,一点白,却又点缀着蓝,随风而动,起起伏伏。
是一面旃旗!
白色旗底,上以蓝色丝线纹一猛兽图案,旗帜狭长,在风中肆意摆动,隐现于漫漫黄沙之中。
而那旃旗之下,是两名鲜卑骑兵,黑色铁甲,黑色战袍,其中一个走在前面,手中好似提着一杆长枪,而举旗的那名军士在后方,腰间则是一把佩剑。
战马不急不慢的迈着步子,载着两人缓缓向前,现在距离五营军的驻地只有不足五里地了,虽然未能完全看清,但林潇云已经能猜到两人的身份了——铁面之将和墨执剑!
林潇云急速下了壁垒,快步行至营帐之中,一面换上戎装,一面命帐外的护卫传来了邵为。
待邵为进帐时,林潇云已将紫泰剑别在了腰上。
“林将军,何事紧急传唤?”邵为一进帐,便抱拳行一礼,有些疑惑的道。
林潇云将手搭在紫泰剑剑柄上,看着邵为,道:“速速布置防务,今日严加巡视,你亲自督行!”
邵为有些不解,直言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敌遣使者,来往我军驻地,不知是何用意!”林潇云说着,看着眼神仍然有些疑惑的邵为,接着补充道:“那两名使者正是铁面和墨执!”
听完林潇云的最后一句话,邵为身子猛地怔了一下,眼神也即刻由疑惑变得警觉,疾声道:“末将明白了!”
“我现在要前往祖字营,这里就交给你了!”林潇云说着,便扫开帘幕,出了营帐。
而邵为也随同着一起出来了,目送着林潇云上马离去后,也即刻去安排防务。
待林潇云驾马赶至祖字营营地时,整个营地已经完全戒严,祖顾和覃南亲自守候在大营主门,正皱着眉,眯着眼,警惕的望着不远处那黄沙中飞扬的旃旗。
林潇云跳下马,将马匹交给一位迎来的祖字营将士牵下后,便见覃南抱拳对自己行一礼,道:“林将军多虑了!此处有我祖字营,对方不敢乱来!”
林潇云行至祖顾身旁,边走边道:“铁面之将加墨执剑,都不是寻常之辈!由他们俩来交涉太不正常,需多留一手!”
覃南听罢,没再多说,倒是祖顾眯着眼,又盯着那旃旗片刻后,方才问道:“易丞!你看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林潇云看了一眼仍警惕望着旃旗的祖顾,也看向了那片尘沙,道:“无从知晓!祖将军如何看?”
“会不会是来下战书的?”祖顾这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林潇云,眼神变得冷峻,淡然笑笑道。
“如此光明正大,倒无惧!”林潇云见祖顾这一神色变化,苦笑着道:“就怕对方是以自己为饵,大举突袭!”
覃南听罢,点点头,看向林潇云道:“很有可能!我速去安排具体防务!此处就有劳两位将军了!”说着,向着祖顾和林潇云各行一礼后,便快步跑入了营地之内。
祖顾和林潇云两人仍然伫立在营地大门处,眼神戒备的望着秋风中,那面旃旗越来越近,都没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两人的手,都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在距营地正门仅有百步之余时,对方勒住了马匹,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祖顾和林潇云也都握紧了剑柄,眼睛冷冷盯着对方,观察着对面两人的一举一动。
却见那两人同时下了战马,而后徒步走向了营地正门处的祖顾和林潇云。
也直到这时,祖顾才算看清楚了那黑袍军士的正脸:战盔下,两道平眉,一双小眼,但眼眸却出奇的黝黑,且时时闪动着凌厉的光,虽散着发,却面部平坦,鼻梁不高,不大的嘴上一撮淡黑的小胡须,显现出一丝稚气。
从面相上看,这名举旃旗的黑袍军士,并不是鲜卑人!
而在此时,祖字营营地之内,数百名铁甲将士,迅速从各处营帐之后窜出,撑起铁甲盾,排在了祖顾和林潇云两人身前。
而两侧和后方更是有数百弓箭手已搭箭拉弦,寒光点缀的箭头,直指仍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来的两名黑袍鲜卑将士。
双方都没有率先开口,世界也仿佛跌入绝对的安静之中,就连原本肆虐的秋风似乎都渐渐息了,能听到的只有不远处一步一步沉沉的脚步声,和近处弓弦紧绷拉扯的声音。
五十步时,对方突然停住了脚步,但是弓箭的弓弦仍然绷得“嘎哒”直响,箭头也点点刺向着对面的两人,林潇云和祖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呼吸变缓,眼神凌厉而又沉静,细细注视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或神情。
“在下前来,为和,不为战!”
对方终于开口了,那名腰佩墨黑长剑的军士,向着祖字营的数百将士高声喊道。
“秦地口音?”林潇云的眉头却即刻皱了起来,看向了祖顾,疑惑的说了一句。
但祖顾仍然将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名铁面之将身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紧接着,只见那名军士将手里的旃旗狠狠插入土中,然后从胸前的铠甲内取出一片白布,十分敬重的以双手捧于身前,在数百支箭矢的指准下,神色自若,慢慢走向了祖字营营地正门。
祖顾右手握着腰间赤炼剑的剑柄,左手一挥,示意身前的铁甲兵散开了一条道。
于是,在祖字营将士的包围下,那名手捧“和书”的黑袍军士一步一步,走至了祖顾和林潇云两人跟前。
祖顾单手接过对方手中的布书,展开看了一眼,旋即又合上了,眼神再度警惕的移向了仍在后方的铁面之将,淡然道一句:“本将已知晓,待我军商议之后,会回复贵使的!”
那黑袍军士听罢,也冷冷的笑了笑,对着面前的祖顾和林潇云俯身作揖,行过一礼,而后起身,注视二人良久后,似笑非笑的道:“祖之赤炼,林之紫泰!早有景仰,后会有期!”
说罢转过身,一手搭在腰间长长的墨执剑剑柄上,四周都围着祖字营将士,便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营地,向着那名铁面之将而去。
而正在此时,两匹战马突然从西方奔驰而来,最终停在了祖字营营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