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甄然举起双臂,取下戴于头上的铁面战盔,然后平静的搁置在了面前木案的一侧。
战盔取下后,众人猜忌疑虑的眼神却顿时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震惊和莫名,其心中的惊诧与愕然由此可见一斑。
因为,那铁面之下,赫然是一尊女子容颜!
两弯细眉,修长淡雅,一双黑眸,灵动有光,肤色白净,容颜芳华,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更显阴柔之气,因为没有束发之习,一头亮泽黑发披散在肩膀的铠甲之上,又增添几分阳刚之美,与之相比,甚至连一旁肃甄言雪的素美都黯然逊色不少。
“女子人家!?”房奎第一个惊讶的呼出,但随即也因为难以相信而哑然了。
堂内众人也瞠目结舌,顿时却陷入绝对的安静之中,气氛好像凝住一般,最后还是肃甄然主动开口,方才打破了沉寂。
“诸位见笑了!”喉结鼓动,却仍旧是粗犷豪迈的男子音,肃甄然苦笑道:“男儿本当疆场争雄、征战杀伐,怎奈何天生如此容颜,故此,才以铁面相掩,没想到今日竟引得如此误会,还望诸位体谅!”
祖顾见罢,在惊讶之余,却暗然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称,但终究那种感觉太过细微,以至于只能轻叹一声,想着或许是自己多虑了,而听到对方话语出口,竟又似乎理解了一些,不禁抚案而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塞外潘安!肃甄王子果真奇人也!”
在祖顾的豪放笑声中,叶凌心底的不安,也终于化作一声似有些失望的轻叹,并自嘲似的笑笑,随后黯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序右使并没有因此转移注意力,轻咳一声,祖顾听闻也便收起了笑声,恢复到一副严肃冷峻的神情,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打探。
“是本使失礼了,还望王子见谅!”序右使拱手向对方赔礼,但抬起的双手还没放下,便声音平和的接着道:“只是不知贵部愿以何为代价,来换得两军偃兵息甲呢?”
“若是贵军退兵,我部当割让洛阳于晋国!”肃甄然看向序右使,振振答道,语气颇有些锋锐。
“不!王子错了!是归还!拱手归还!是贵部拱手归还洛阳于我大晋!”
序右使神色凝重,一句一顿,字字重音,气势凌人,提高嗓音强行打断了对方尚未说完的话。
肃甄然第一句话便完全被对方压住了气势,似乎心中甚为沉闷,但战场上的劣势让他在谈判席案上只能妥协,于是,咬咬牙,颇有些费力的道:“好,依贵使之见,归还,归还大晋!”
“不仅是洛阳,北方的陈邑和兴山,也当一并归还大晋,得此三地,我军当会息兵!”序右使丝毫不理会对方的难看脸色,再进一步,带着些许威胁的口吻,如是而道。
肃甄然听罢,却顿时惘然失笑,一掌轻轻拍在身前的木案上,身子前倾,眯着双眼看向序右使,语气轻蔑的道:“陈邑和兴山?贵使不觉得,如此条件,开得过于天真了吗?”
对于肃甄然的反应,序右使自然有所预料。
陈邑和兴山位于洛阳城以北,毗邻太行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邺城的南方门户,若五营军取得此处,则可随时进军邺城,横扫河东;而若是鲜卑仍屯重兵于两地,占据地利,则即便五营军夺得洛阳,也有再失的风险,因此,要想稳住中原局势,势必要拿下此处。
陈邑和兴山,可以说是双方的必争之地!
“哦?是吗?”序右使并不把对方的神情变化放在眼里,只是故作惊叹状,以退为进的道:“愿闻王子高见!”
肃甄然眼露凶光,厉声言语一句:“贵军休要欺人太甚,如此紧逼,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序右使听罢,淡然一笑,有些不在意的道:“难不成,贵部仍想一战?”
肃甄然仪态恢复了端庄,但还是横了一眼序右使,沉声道:
“贵军不过十万之众,且长途远征,早已是强弩之末,而我部虽经历南阳、洛阳两战,却仍有邺城十万守军,临时集结草原各部,征募勇士,二十万不在话下,大可一战而完败贵军!”
“如此说来,那为何王子不去草原借兵,而是到此处来,以谋和局呢?”
序右使自然知晓,肃甄然此言,绝非危言耸听,但此等境况下,只有心虚,才会说出“征集将士,大战一场”云云,如此,倒也些许显示出对方的底气了。
察觉到此点,序右使也不再客气,一路猛进,甚至丝毫不顾及对方颜面,用激将之法来试探对方的底线,以博得最大利益,如此,席案间的气氛也骤然紧张了起来,并有了即将崩溃的风险。
而众人都明白,序右使舌战胡寇,与敌交锋于席案之间,定然会有进有退、有张有弛,但目的终究不过一个,为五营军谋得战局大势,为北伐奠定全胜基石。
因此,整个和谈过程中,司马徽、兰左使和身后众将都是不会有任何言语干涉的,一来是对和谈双方的礼重,二来,若是后方有一位信任使臣的主君和一干稳重凌厉的武将坐镇,也定会给对方一种极为震撼的压迫感。
然而,肃甄然却并未因此而恼怒,只是面色平静的站起身来,看向上宾位的司马徽,拱手一礼后,道:“吾等只是不愿有人其中渔利而已!”
序右使自然明白话中之意,但他仍旧故装糊涂,满是疑惑的眯着眼道:“有人坐收渔翁之利?本使不解,还请王子指教!”
肃甄然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一瞬间又被掩饰下去,看着序右使道:
“现今,我部虽南有贵军北伐之难,北有幽燕慕容窥觑之险,然贵军处境莫不如此,一有我部严守洛阳之困,二有慕容石羯肆虐之患,若是贵军与我部不肯各让一步,仍相杀于中原洛阳,则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彼时,你我双方厮杀中原、两败俱伤,而引慕容石羯肆虐江北、横行天下。到时,贵军数年的北伐成果,也终将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肃甄然的确一针见血的道出了当今江北中原局势的关键所在,也道出了双方的共同利害之处。
然而,和谈席案间的交锋,仅仅认清形势,讲明利害,依旧是涉及尚浅,远不足矣!
“王子谬矣!贵部如今身居维谷,处两难之地是真,但我军却不如此!我军虽拥卒仅十万,却无不是骁勇善战之兵、制敌有方之将,战江夏、收襄阳、破南阳,一路远征,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横扫江北中原,复万里河山,如今却是故都之下、战意正酣之时,洛阳、陈邑和兴山,早已是我军囊中之物,又岂有强弩之末一说!”
序右使大扬军威,话语间满是不屑与轻视,咄咄逼人,分毫不惧,大有一逞口舌之利,而将三城揽入囊中之势。
“而幽燕慕容,本为我大晋藩属之地,怎敢轻易有非份之想!况且,一个月前,慕容公子慕容阁已被送抵建康为质,又如何肆虐中原?当今如此局面,倒是更有可能协助我军,一同绞杀窃据中原的仇敌——肃甄部吧!”
“至于石羯,或许王子忘了凉州那位抗羯十余载的陈越礼陈将军吧!”
序右使从容镇定,一番论述,对时局再做剖析,却针锋相对,条条有理,顿时将主动权紧紧攥在手中,一种无形的压迫也悄然生成。
但这种气势上的倾斜,并未使肃甄然有丝毫畏惧慌乱的神色,却只见他偏过身来,自上而下,似有些傲然的俯视着序右使和对面众将,诡然一笑,再道:
“幽燕慕容虽为晋国藩属,可贵使莫不是忘了刘琨刘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