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城内,秋意渐浓,不知觉间,遍地的黄叶已经铺满了城墙内外,一阵肃杀的凉风袭来,翩翩而舞。
洛阳之战的捷报还没传来,豫州官军兴兵城外的消息,就已在市肆街巷间不胫而走,使得原本宁静祥和的荆州城,也多了一丝波澜诡诈的气氛。
留守的勇字营应对还算寻常,不激不缓,加强了城内夜间的巡防,同时开设了城禁,严格控制日间进出城的行人商贩,做到防范于未然,除此之外,便是依照越王和左右使之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芸芸百姓,平常也并无惶恐不安之意,市肆酒楼、茶苑里闾,一如过往的热闹熙攘、生灵活现,甚至,偶尔还能见着三两个着伍王部黑色革甲的兵卒,悠然穿行于街角巷尾,同城内的勇字营将士互相打个照面。
毕竟,现今城外的兵卒同是晋人,而不是胡寇,这一点,是所有人都知晓的,城内城外,最多也只是对峙而已,大动干戈,怕是一时难以发生的事。
对于此,叶玄自然是清楚的,从令安原那,他还知晓了北方的战况,洛阳城下一战,在惋惜之余,他也会觉得扬眉吐气、振奋激昂。
而对于战事波及云山,他则心中不安,但得知叶坤及时赶到,免去一场误会后,叶玄却是露出了难得开心的笑意,心中想着,或许不久之后,自己重回中原疆场,还得亲自前往云山拜谢一次。
中原的北伐形势一片明朗,但对于江南现今的局面,他却有些疑惑,豫州伍王部兴兵荆州、来势汹汹,颇有不善之意。
勇字营为以防万一,不得不急速回调湘阮之地的征粮队,致使近期以来,北伐大军的粮草军需甚为紧张,令安原也为此焦头烂额,长久没有来过叶宅了。
叶玄想不明白,为何在北伐中原、收复故都的明朗大局之下,同一屋檐的豫州伍王部和五营军还要如此纷争对峙?
但慢慢的,他也便知晓了答案。
腿上的伤病,经过将近一年的调养,已好的差不多了,那道因伤化脓的血孔已经完全长上,除了那道肤色较为暗淡的凹痕外,其他也不伤大雅、无足轻重。
走路渐渐平稳,不会再像过往那般颠簸蹒跚,也是到得近日,叶玄看着那道凹陷的疤痕,才有了一种终于度过一劫的感慨。
练习剑法,依然是每日必修,但前些时日,令安原冷不丁的送了自己一副弓矢,也让叶玄在修习剑法之余,多了一件值得倾注精力的事情。
但与习剑的那种专注不同,每次抚弄长弓,叶玄都会想起那张可爱动人的脸庞,和云山那一幕一幕的过往,也使得他重返江北中原的渴望,更加强烈一分。
兵法,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叶玄每日也会花上半个时辰重新温习一番,但除此之外,他在近日里,还多了一件事,那便是去往茶苑酒肆,品一盏茗茶美酒,听一些阔论高谈。
因为自己的腿脚已无不便,而以往通过母亲和子怜之口,来了解时事变化也多不够详细准确,故此,叶玄才觉得很有必要亲自去往那些消息灵便之所,探听高人之见、甄别虚论妄断。
荆州城内的宣赫茶苑,多隐于山水幽静之所,也常有名士权贵光顾,因而,在此种场合,谈论名家显学、诗赋曲艺十分常见,但更多的,是名流隐士间旁敲侧引、借古喻今,来表达自己对时局的剖析和看法。
先前几日,叶玄还有些云里雾里,但经过一番了解补习之后,方才明白了那些人的话外之音,再结合时局,常常让他有豁然明了、茅塞顿开之感,而若有机会,能得到对方的亲自指点,便更加难能可贵了。
也是近日来的耳濡目染,方才让叶玄真正看清了,荆州城内平静祥和下的暗流涌动。
如今的江南,越王携十万之军举师北伐,收复中原故地,而吴王坐镇建康,稳定江左局势,重振朝纲社稷,两者若互不相扰,天下局势或许便能一如既往的平静。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
眼看着先帝丧期将过,天下局势趋于稳定,这至尊之位总得有个归属,因而,吴王越王之间,也总得有个了断。
前些时日,吴王已发帛书,称将择吉日而登基,对此,远在中原的越王也似乎并无异议,甚至有消息灵通的世家传言,越王不日就将亲自启程前往建康,参加登基大典,躬奉吴王称帝。
而荆州城内,虽然加强了巡防,开设了城禁,但勇字营将士却并没有修筑城墙,构建防务的举动,如此,便说明双方还远不到剑拔弩张、大战在即的地步,吴王称帝、越王觐见之事,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了。
寻常人看来,形势也就大抵如此了,但那些明眼的藩镇豪强、权贵世族,一眼便能看出,时局远不止这般简单。
吴王虽然统辖江左十数年,但却少有建树,对于江南的各方藩镇势力,更是从未整合过,以至于江左的各地方镇,几乎仍然保留着孙吴时的势力划分,各自为营、相互碾轧。
再加上近年来陆续南迁的中原侨姓,与江左老世族又有着天然的隔阂与矛盾,北伧南貉,互相敌视对峙,致使整个江南一盘散沙,若不是有大江天险,怎抵挡得了各路胡寇的肆虐。
对于如此乱象,也并不是因为吴王的庸碌无能,至少,五年之前,他就有过一次机会。
那时的吴王幕府,有兵甲数万,本可以借此雄厚军力,一举统筹江南世家,安定天下局势,可不曾料到,蜀地的一次平叛,竟让这数万吴地甲士灰飞烟灭。
从那之后,吴王在江左的权势便顷刻间荡然无存,自己也慢慢被各地方镇豪强架空,到如今,已经很难再有所作为了。
对于登基一事,不过是因为现今江左的几大豪族拥戴晋室正朔,又有王氏、鲁氏和周氏出面,调停各方势力,安抚周边方镇,才有了现今看似平静的江南局势。
而反观越王,先是安定蜀地,后又强势介入荆州,现今更是携五营军十万之众,举师北伐,且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年时间,便已进逼故都洛阳,斩杀胡寇数以万计,如此雄壮豪迈之举,世人难出其二。
此番吴王发布帛书,昭告天下,身在前线的越王却并未因此反目,反倒是令自己让贤不争的消息,以世家之口流传入江南百姓耳中,而后,又秘密南下建康,行王室宗亲之礼,朝拜觐见。
然而,有些事,欲盖弥彰,关于这一点,越王身边那两位贤明睿智的左右使,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有隐情。
更有甚者,竟有不明来路的消息传出:五营军现已胁迫肃甄鲜卑归还了洛阳城!
但越王却并未公布此等捷报,叶玄想从令安原处打探,却一直难有机会。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其中居心,亦能让人浮想联翩。
正因为此,荆州城内的世家大族,近日来才惶惶难安、蠢蠢欲动,一些原本低调的世族开始浮上水面,甚至一些彼此不相往来的宗族间,也开始了一些尝试性的接触。
叶玄这也才想起了前些时日,令安原曾经给他抱怨过的一些琐事:近来时常有一些宗族世子携礼拜访勇字营主将帐房,本无暇会见,却又不敢贸然得罪,令常勇和他都颇为烦恼。
之前听说时,只觉得是琐碎事务,没放在心上,但现今方是明白了,那些正是顺着暗流而涌动的余波,也是这平静表面下的推波助澜者。
荆州城内的形势尚且如此,整个江南的格局又当如何,也就不难猜测了。
对于此番推测,最终让叶玄笃定的,还是前些时日谢温的突然来访。
谢温官居光禄大夫之职,为朝廷命官,更是吴王一手提拨的,虽说其子谢良与叶家有过一面之缘,但谢良对于虚子怜的那份爱慕,也终究没有言明过,况且,在当初南阳之战,叶家闻名于荆州之时,谢家也未曾派出一人拜访,故此,谢家的此时拜访,才着实显得突兀。
谢温携重礼亲自前来,以提亲之名拜访叶宅,然而,在虚子怜以服丧之由委婉拒绝后,却并未见谢温脸上该有的失落和不甘,反倒是仍旧陪着笑脸,说了许久套近乎的客气话,最后走时,还不忘留下一些贵重器物,作为赔礼赠给了叶家,如此举动,其中之意,也就自然不言而喻了。
连以往对吴王鞍前马后的谢家都尚且如此,由此可见,当今江南的局势,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而对于虚子怜拒绝谢温的提亲,自然也在叶玄的意料之内,但他也只是猜测而已,真正让他肯定猜想的,还是丫鬟小欣的一番嘲讪。
小欣也只是见谢温前来提亲,心中有些不愉快,于是讥讽了几句,道出了厢房内尚有十余封未寄出的信件一事,而每封信的抬头,均是一个“林”字,还想再说时,却被虚子怜瞪眼打断了。
然而,在真正确定虚子怜对于林潇云的情思之后,却又让叶玄在欣慰之余,感到一丝惶然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