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江南荆州,西北角那方普普通通的宅院之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即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内的仆人丫鬟们依然肩挑手提,来来往往,将一些或贵重、或普通的物品通通搬到前院的厅堂之内,挑拣分类后,再整整齐齐的捆扎包装起来,以便明日好一并带走。
与院内的繁杂纷闹相对应的,东边那间走廊尽头的厢房内,依然是烛火冉冉,安静平常。
那个素美的身影仍旧端坐于案前,细思凝神,笔锋飞扬,而雨儿则一手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目录,动作轻缓的翻找出相应的轴书竹简后,又蹑手蹑脚的抱到前院厅堂中去,交给管事悉心装好,还要再三叮嘱一番才会回来。
几遭过后,雨儿终于把目录上列出的所有轴书和竹简都搬到了前院,圆满完成了自家小娘子交给她的任务,随即轻呼几口气,平复一番呼吸后,方才缓缓跪坐在了窗前的楠木席案旁。
不多久,刘愫也搁下手中的墨笔,秀美的双眸再度看了一遍席案上这一曲刚刚完成的“燕乐半字谱”,嘴角微微上挑,抬起眼来望向窗外天空的那一轮皓月,心满意足的伸了一个懒腰。
见那支玉管紫毫被轻轻搁在笔架上,雨儿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小娘子,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荆州了,对于叶郎君的来访请求,雨儿还没有回应呢!”
刘愫听闻,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一卷刚刚完成的曲谱,轻轻吹干墨迹后,慢慢卷起,以一根蓝色丝带绑了起来,装入一个青色锦袋中。
随后,又在雨儿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在书架的一角取出一封书信来,摆在席案上,和那卷曲谱放在了一起。
“明日清晨,你把这两样东西送往叶宅,再稍作解释便可!”仍然是清晰明丽的声音,语气中透露着淡然与平静。
“嗯!”雨儿轻轻点了点头,将那两样东西揽至自己身前,再度确认了一番,同时似有些幽怨的抱怨道:“哎,这些年,从巴东到荆州,又从荆州到建康,老爷也是够奔波的!”
刘愫听了雨儿的抱怨,并未说话,只是想着远在益州的故乡,不由得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刘愫的父亲名叫刘弧,字仲锦,乃安乐公刘禅幼子刘虔之后。
彼时,魏将邓艾破蜀灭汉,后主降,得以保生,因此魏主封其为安乐公,并迁昔日皇亲大臣于洛阳监管,但因幼子刘虔年纪尚幼,且重病缠身,不堪远途奔波,因而将其留在巴东一地,并赐封良田百亩,以示魏主恩德。
刘弧生于太康六年,为刘虔次子,因好学多才,精通音律而独得刘虔宠爱,太安元年,刘虔长子刘按病故,次年刘虔亦撒手而去,于是巴东刘氏的重担便沉沉压在了时年才十七的次子刘弧身上。
不过幸运的是,刘弧不仅多才善乐,而且还颇具手腕,又因其为人豪迈不羁,而广结人脉,巴东刘氏也因此而日渐繁荣与昌盛,刘愫正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出生在益州巴东的刘氏庄园内。
童年时的刘愫是幸福的,父母恩爱,家族和睦,而又逢庄园的日渐扩张,刘氏在巴东的影响力也日渐强盛。
父亲刘弧喜好音律,多善鼓琴吹埙,对她也颇有熏陶,母亲李氏亦是本地大族出身,诗书绘画,自然不在话下,因此,年仅五岁的刘愫便在音律与绘画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与才能,一举获得了时任巴东郡守——荀益的青眼。
荀益为大乐师荀勖第五子,在对音律的理解上,几乎完美的继承了荀勖的衣钵,据说在其十六岁的第一次评品时,便被评为音律二品,可见其造诣之高。
荀益曾遭贬谪,在巴东任职三年,因与刘弧趣味相投,故而多在刘氏庄园做客,也便与年幼的刘愫结下了师生之谊。
时年,荀益已年过五旬,银发丛生,而刘愫方及五岁,总角垂髫,但在幽静恬美的巴蜀之地,人们时常能看到这一老一少席坐于涓涓流水旁,与垂柳相伴,鼓琴击铮,不亦乐乎。
这对老少师生,也因此在巴东蜀地传为一时佳谈。
所以,刘愫在听闻叶玄说自己的曲音“有当年荀中书之风范”时,虽然嘴上说着谦辞,但心中还是暗暗赞叹叶玄对于音律的敏锐,毕竟,她师从荀益,对于大乐师荀勖的音律理解,较之常人,自然是更为直接和准确。
后来,荀益升迁至洛阳为官,但仍时常与刘弧有书信往来,并常有问及刘愫的音律琴艺是否有所精进,也是在这些书信中,刘愫知晓了另一位名噪京畿的青年乐师——赵尹。
不过,刘氏在巴东的平静生活,终究在五年前被彻底摧毁,那一年,刘愫刚及十一岁,蜀地叛乱。
战火迅速燃遍了整个蜀中,而后又是凌湘军入蜀平叛,吴王入蜀戡乱,总之,那两年的巴蜀,混乱程度比蜀汉倾灭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巴东地处荆、益、司三州交界之地,更是饱受摧残,生灵涂炭,因此,刘弧才率领一众族民,暂时放弃巴东的庄园,辗转来到荆州,暂居下来,而这一住,便是五年过去了。
前些时日,吴王登基帛书昭告天下,意味着司马旭将在建康重组大晋朝廷,而江左一带,便要牢牢掌握在吴王手下。
但吴王幕府自蜀地平叛后,便一直人才稀缺,难以得到补充,而随着北人南下,各侨州侨郡在江东一带纷纷设立,便留出一大批空缺的郡县太守职位来,成为各大世家门阀所争夺角逐的对象。
于是,一直效力于吴王幕府的荀益三子——荀谦,便举荐原在巴东颇有名望的刘弧来担任侨南郡侨安县知县。
对于荀谦的举荐,吴王府自无不允,这也便是刘愫一家在此等时刻,举家迁至建康的缘由了。
当然,对于这其中利害关系,别说雨儿,就连刘愫也分不清楚,她只知道父亲如今终于得到了朝廷的重用,而且一经提拔,便是一县之主,着实是令人振奋,但一想到昔日巴东的刘氏庄园,心中又有些思乡的苦楚。
“小娘子真的不见叶郎君吗?”
雨儿将席面上的一封书信和一卷竹简收起来,一边又道:“其实叶郎君虽是武人出身,可也生的清秀英俊,自有一种飘逸旷达的气质呢!可不像传说中的那种鲁莽武夫一样......”
雨儿话还没说完,便被刘愫的一瞪眼给打断了,雨儿也识趣的抿紧嘴唇,低下头去。
“我只是曾耳闻过‘赵尹赠笛’的雅事,想亲自确认一番这个叶景之是否真的有如此高的音律造诣,又是否真的能配上那一支举世罕见的长青笛!”刘愫转眼望向窗外,似乎是在向雨儿解释什么一般。
“哦!”雨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小娘子现在觉得叶郎君配得上那支长青笛吗?”
刘愫听闻,看着雨儿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我不知道!”
雨儿见罢,困惑得挠了挠头,嘟囔道:“为什么不知道啊?”
“送过去的两首曲子,不过能说明他的确善解音律,但至于是不是配得上那支长青笛,我未闻其笛声,又怎会知道呢!”
“哦,原来是这样!”雨儿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但随即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道:“那若是诚邀叶郎君奏笛一曲,小娘子不就知道能否配得上了?”
刘愫显然听出了话中的歧义,又狠狠瞪了一眼雨儿,而雨儿也顿时明白了过来,吐了吐舌,接着解释道:“雨儿的意思是,叶郎君能不能配得上长青笛!”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们明天便要启程前往建康,又怎邀叶郎君奏笛一曲呢?”刘愫看着雨儿,笑着反问道。
雨儿看了看窗外,调皮的道:“这不还有今晚吗?现在方才酉时末,小娘子随雨儿再去拜访一次叶宅便可啊!”
雨儿的这番话说到了刘愫的心坎里,她也的确想耳闻一曲长青笛的佳音,更况且,明日她便要前往建康,与这位善解音律的叶郎君是否还会见面都不得而知,又怎会再有机会去一睹长青笛的风采呢!
然而,即便这么想,刘愫也还是只能对雨儿调侃般的笑了一笑,些许无奈的道:“那父亲那边,就由雨儿去周旋了?”
雨儿听闻老爷的名号,顿时泄下气来,紧咬牙唇,不再说话了。
刘弧虽然喜好音律,对刘愫也十分宠爱,但他对于北人却是发自心底的厌恶,以前在巴东时还好一些,自从迁居荆州后,随着大批北人南渡荆州,便使得这种厌恶与日俱增,到现在几乎发展成一提及北人就来气的地步,这一点,是府中每个人都知道的。
若刘弧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夜间外出,去与一个北人私会,不管那人多么的才华横溢,估计他都会气得上吊跳河不可。
雨儿不再多说,但听刘愫浅浅一笑后,道:“何必纠结于如此俗事呢!‘无论何种境遇,人生当为浩瀚行’,仅此一句,便堪当知音,而知音难觅,又有何求!”
见一向倔强执拗的刘愫说出这样的话,从小便跟着刘愫的雨儿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娘子心中所想,但同时,她也什么都不明白。
“雨儿只是觉得叶郎君提及要来拜访,而我们却回应说要离开荆州了,这多少有些不讲究,仍旧只是送一卷曲谱,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听了雨儿的话,刘愫也不禁认可的点了点头,认真思索片刻后,道:“这样吧,不如把我的那一支月山竹笛送过去吧,虽不及长青笛那般珍贵,但亦是一番心意!”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送这种珍贵乐器的!”雨儿好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连连摇头,否定了刘愫的提议。
其实,这也不能怪雨儿小气,只能说这支月山竹笛过于珍贵了,尤其是对于刘弧来说,这支竹笛,是他费了好大心思才从乐山专程为刘愫带回来的礼物,就连他自己,都爱惜的像个宝贝一样,估计当初送给刘愫当做礼物,也是下了大决心的。
可以说,刘弧对于乐器的喜爱,简直不亚于对于刘愫这个女儿的喜爱,雨儿犹记得在巴东时,年少的刘愫偷偷把刘弧的一个陶埙送给了一位远方堂姐做礼物,刘弧知道后,悲痛欲绝,但又不忍责罚女儿,便借着酒劲,闹着要去投河,还好被族中一大帮人给拦住了,打晕之后,方才免息了那一场闹剧。
自此之后,府中人送礼,再也不敢拿那些毫不起眼的乐器了。
“那你说还能送什么?”刘愫见雨儿驳回了自己的提议,反问道。
“要不......再多送一篇曲谱吧!”雨儿沉吟半天,方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听到雨儿的提议,刘愫不禁笑出声来,道:“这算什么更好的办法?”
笑过之后,刘愫也想明白了,接着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一篇曲谱便足矣,君子之交,何必羁绊于凡俗之礼!”
见自家小娘子这么说,雨儿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陪同着刘愫一同望向了窗外的那一轮明月,片刻后,才撑着头道:“娘子,你说,建康的月亮会不会更圆更亮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