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博识,竟能知晓这内城为中军之所!”
甲士没有回头,淡然一笑,便没再说出第二句话,因为此刻,一个身着金属铠甲的人影,已经出了大院门楼,向这边迎面小跑而来了。
直到近处,司马柟才看清了来者的模样,满脸虬髯,横眉虎眼,五官粗犷豪放,不失英气,着铜制胸甲,束皮革鞶带,鳞片身甲铸造精良,披膊和臂甲都穿戴整齐。
如风似的一路小跑过来,身上的铠甲也随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停在自己马前五步之内,与弱冠甲士相对而立,不动如松。
司马柟清楚,如此装束行事,想必对方定是领军之人。
那虎士先看了一眼面前的弱冠甲士,才又抬头看向马上的司马柟,但眼神清澈纯粹,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
“可算回来了,可让兄弟我操心了!”
虎士尚未立稳脚跟,雄浑的一句话音便已传来,是对马前的弱冠甲士说的。
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房奎。
兰致在将清扫巴中残兵的事物交给房奎后,便独领着十名轻骑,前去追杀一辆华贵车架。
然而,一去便没了音信,房奎也于昨夜派出数波斥候,彻夜查探,却终无所获,直到今日午后,有兵士报,兰致已回巴中城,房奎这才出了中军宅院,准备亲自前去接应。
两人相视一笑后,还没等兰致回话,房奎便一步上前,转过身,一只手臂勾住兰致的肩膀,同时压低身子,嘿然一乐,戏虐的道:“你小子可以啊!带回这样一个美人!”
马上的司马柟自然听不到两人的窃窃私语,只是见那弱冠甲士直起身,望向自己,神色严肃,对那虎士道:“平阳郡主在此,还望定远(房奎的字)礼重!”
那虎士听闻,这才又看向司马柟,此刻,却是皱着眉头,眼神犀利锋锐,上下打量一番过后,方释然一笑,抱拳行礼道:“末将房奎,参见郡主!”
虽然敌对双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然凌湘军仍举大晋旗号,且自视为大晋臣民,尊上之礼自然尚需顾及,因而,房奎这一礼也并不显得突兀。
而司马柟见罢,也颌首示意,很识趣的回一声:“见过将军!”
随即,两人便转过身,牵着马,一路谈笑风生的向远处的大院门楼走去了。
司马柟直到此刻,仍不知那弱冠甲士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对方名字,而房奎的突然到来,也让她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而司马柟见牵着缰绳的弱冠甲士,渐渐变得轻松明朗,却不禁有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有一些不高兴,也有一些不服气,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
自己作为尊贵貌美的郡主,竟然在两个男人之间被忽视,这还是头一回呢!
司马柟看着前方甲士的背影,赌气在心里咆哮道,同时不满意的嘟起了嘴,也根本就不顾这敌军大营的场合了。
待走到大院门楼前时,房奎顺势来到马背一侧,伸出手去,欲搀扶着司马柟下马。
但此刻,司马柟却迟疑了,看看那只停于半空中的手,又看看前方的兰致,半响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气氛就这样顿时尴尬了起来,而房奎也反应迅速,立即收回手,看向立于原地,似乎尚未反应过来的兰致,会意一笑,便随意找个理由,留下二人,先行进院中去了。
兰致有些疑惑的看向司马柟,但四目相对,却只见司马柟脸颊骤然一红,偏过头去。
兰致见罢,原本平静的他也顿觉耳旁一热,即刻收回目光。
片刻后,兰致才轻舒一口气,稍有平静的走至战马一侧,伸出手搀扶着司马柟下了战马,一同走进院内。
安置司马柟的,是一间地处宅院正堂左侧的厢房,房间自然抵不上长沙府的闺房那般奢华尊贵,但也算是典雅别致。
厢房内又分为正室和侧寝,置紫檀屏风,楠木隔窗,有薰炉点缀,余香袅袅,珠帘风纱,门阁相掩,木案茶几,错落有致,俨然一副大户人家深闺之房的模样。
在刚刚经历大战、遍地残破的巴中城,也算别有洞天。
只是,唯一让司马柟有些心颤的,便是厢房外,卫兵手中泛着寒光冷意的枪刃戟钩。
自己刚刚进入厢房内,那弱冠甲士便随即调来了两什劲卒,完完全全将厢房围了起来,这也才让她有了一点作为人质的自觉。
“战地苦寒,还劳驾郡主在此屈尊几日!”
兰致立于厢房门内,对司马柟极有礼节的俯身行一礼,说罢一句,便欲退出厢房。
见对面的甲士要离开,司马柟的心绪却顿时乱了,慌张和不知所措即刻涌来。
这也是自昨夜伊始,自己再度感受到这些负面情绪,慌乱中,以焦躁不安的口吻厉声质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你们究竟要拿我怎样?为质?囚禁?还是诛杀?”
面对司马柟的突然发难,兰致着实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才神色镇定的看向司马柟忧虑惶恐的双眼,坦然笑道:
“郡主还请安心,最多一个月,在下定使郡主与长沙王安然团聚!”
虽然对方的坦诚笑容,令司马柟心中的不安缓和了些许,但焦虑和惶恐仍在,双眉依然颦蹙,秀目仍旧慌乱,平复下来的双唇,数度微张,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最后,才轻哼一声,稍有怀疑的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郡主在此,能相信的只有在下一人!”
似乎是这一句话,正戳中司马柟心中的要害一般,竟顿时使她完全平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弱冠甲士,耳畔一红,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而兰致见司马柟已安下心来,也再度俯身行礼,退步出了厢房。
“你究竟是谁?”
此刻的司马柟再度看向对方时,闪亮秀美的双眸中,已经没了惶恐和不安,反倒是透着柔情和些许感激。
察觉到这些变化的兰致,也淡然一笑,平静的道一句:“兰致告退!”
便完全退出了厢房,从外锁上了房门。
“兰致,兰致......”
司马柟一个人在厢房内,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皱着眉头,细细回忆着,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识,在哪听到过,但经历了这样一场繁乱的战事和慌张的逃亡后,她也着实记不清了。
一番思索无果,司马柟不禁长叹一口气,席地坐了下来,软绵绵的趴在了案面之上,撅着嘴,回忆着这几个月来,进入蜀地的一幕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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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蜀地平叛,原是朝廷有意削减襄阳王羽翼,令吴王以“助长沙王平叛”之名,携五万吴地兵卒,一万荆州甲士,进军蜀境,剿灭凌湘军。
因而,明白人一眼便能看出,此次长沙府,不过是被朝廷和吴王利用的锋刃罢了。
但尽管如此,长沙王本人及其幕僚,却并未提出异议,因为,毕竟军力太过悬殊。
一边是粮饷辎重齐备的六万大军,而另一边,则是刚刚经历大战,兵员锐减、缺粮少药的凌湘残军。
是故,胜负之态、蜀地局势,在他们眼中,似乎早已是一片明朗。
更况且,长沙府此次出征,举大义、荡叛军,事成之后,定然声名大噪,地位也会一路迁升,如此美差,何乐而不为?
所有人都认为此番进军蜀境,定会是一帆风顺、摧枯拉朽,因此,长沙王才答应了司马柟的任性要求——带她入蜀。
司马柟贵为郡主,从小便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自然性格刁钻,脾气古怪,且争强好胜,蛮不讲理。
在加上长沙王对她宠爱有加,于是,便更是有持无恐,嚣张跋扈,以至于连平常府邸里的那些纨绔世子,见到她都要礼让七分、退避三舍。
此番执意随军旅入蜀,她也不过是因为长久没出过远门了,想来看看这《史书》中所载的“天府之国”,究竟是何模样,除此之外,并无它图。
而刚入蜀地的头几个月,战事还算顺利,局势也十分稳定,大军一路过山涉水,直趋巴蜀腹地,司马柟也心情舒畅,沿途游山玩水,乐在其中。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两天前。
狂烈的暴雨中,传来了吴王大军全军覆没,凌湘乱党进逼巴中城池的消息。
司马柟还记得,在消息传来时,父王那震惊的难以言表的神情,和那满是胆寒和恐惧的咆哮:
“乱党不是只有五千残兵吗?为何会败至如此地步?”
“不是有六万大军吗?援军呢?可有援军?”
“怎么又是他!!!”
她也还记得,在城中大乱之时,父王第一时间调来一辆双架马车,并安排了一名信任的贴身剑士,护送自己和小聂一路出了乱城,向东而逃。
司马柟只能在马车内,看着倾盆暴雨中,一片狼藉和混乱的巴中城,在自己视野的后方渐行渐远。
她不知道父亲口中的“他”是谁,她只知道,这一战,她们败了,而且败得毫无招架之力,败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最后,只得狼狈东逃,寻机再同父亲会合。
好在离开城池后,回望巴中时,远远看见长沙府的旌旗已经安然撤离了,虽然混乱不堪,但好歹是确认了父亲的安危,这也让司马柟稍稍心安了一些。
从剑士口中,得知了大军可能会撤往的下一城后,司马柟正欲前往,却被大雨中的三名轻骑追上,于是,事情便成了现在这样。
司马柟独自回忆着这些,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厢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陆续进来两名腰间佩剑的甲士,每人双手平端一面方形木赐,低首垂目,态度恭敬。
前一人手中端着的是一些膳食,而后一方木赐中,则是一些女式衣物。
两人将手中的木赐置于案面上,接着点燃了房中各处的香烛,然后,便又一言不发,毕恭毕敬的退步出了厢房,重新从外面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