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间好不容易见晴的天,到傍晚时分,又变得阴霾厚重起来。
也正如往年此季的建康城一般,薄雾缥缈,淫雨霏霏,使得将至的夜幕更加沉暗冷清。
王宫内的轩宇阁楼响起了酉时的钟鸣,激荡着满城朦胧,也诏领着身着礼服的百官,陆续下了赶来的车架,撑着纸扇,再度穿过宫墙城门,踏着淅淅沥沥的青石板,步入天和殿下的浩宏广场。
上午祭祀时的铜鼎还伫立在殿门前,此刻已被高大的锦布棚盖挡住了风雨,并派遣有专程的寺人看护。
而谒者令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亲自领着身后两名随从,侍立于殿门外的斜雨中,一一迎候百官,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宴请百官的国宴,礼节上可容不得丝毫纰漏。
司马徽一行四人,在回兰府静候一个下午之后,此时也已穿过涵洞,行入广场了,在高高的石阶下,稍有停留,才又和叶凌一同领着身后的兰左使和林潇云,随着百官的潮流,踏上了赴宴的阶梯。
然而,在进入大殿时,林潇云那谨慎且有些生硬的性格,却让场面为难了。
“将军,大殿之内不可佩剑!”谒者令垂首低眉,语气和缓的劝说道。
“此剑非寻常佩剑可比,若果真如大人所言,那末将便只有在此等候而不入大殿了!”林潇云面上没有丝毫不愉快的神情,但语气却是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这......这......”谒者令十分为难,但碍于对方身份,又不敢发作。他明白,将一名沙场将军置于殿门外的阴雨中,着实有悖礼仪,也会显得圣上的墨守成规、气度狭隘,但佩剑入殿,又的确不符礼制,是万万不可使的。
司马徽立于一旁,静观这一切,他自然明白紫泰剑的重要性,但他也知晓六剑认主之事,故而,即便是紫泰剑离开林潇云些许时间,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然而,他和兰左使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静观其变,因为,这也不失为一个试探对方态度的机会。
而至于叶凌,便更没有开口相劝的资格了。
稍有僵持后,谒者令正欲支使身后的随从前去请示,却只见大殿内一位紫色华服的长者快步向殿门处而来,虽然看不真切,但几番接触后,司马徽已经料到了对方的身份。
王燮跨过殿门,朝司马徽行过一礼后,才客气问道:“臣见越王在此静立良久,不知殿下有何疑虑啊?”
司马徽没有说话,倒是谒者令忙解释道:“启禀丞相,这位将军不愿解剑入殿,下官一时难以决断,正欲遣人禀报陛下......”
听谒者令低声说着,王燮将视线移到了一身银白铠甲的林潇云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腰间的雪白佩剑上,随即,才又露出一副恍然明白的神情。
不等谒者令说完,王燮脸色骤变,打断对方,呵责道:“圣上早有口谕在先,越王一行可佩剑着履入殿,你难道不知?为何还难以决断?!!”
那谒者令听罢,浑身一怔后,才连忙惶恐的躬身赔歉道:“下官糊涂,下官知罪,还望越王宽恕!”
“越王请!!!”
在谒者令近乎于求饶的话语中,王燮陪着笑,将微微有些诧异的司马徽一行人迎入殿内。
夜幕已至,大殿内的灯烛,也全然被点亮,直直而上的点点火光,汇成一股,将整个殿内照耀得盈盈冉冉、富丽堂皇。
虽然司马旭尚未入席,但此时的殿内,早已是一派觥筹交错、繁华鼎盛的祥和气息了,百官朝臣在数百寺人宫女的服侍下,各入其座,或摘食面前席案上珍馐瓜果,或端起侍女刚斟满的酒樽,侃侃奇谈,言笑晏晏。
王燮在将林潇云和兰左使安排到各自的席位后,便领着司马徽和叶凌两人,几乎穿过整个大殿,来到了上宾一处高台的席案前。
高台再往上两层,便是至尊之位,是司马旭和皇后周氏,以及各嫔妃的席案,而此处高台上,摆放了有七座席案之多,想必是各封王的席位,司马徽的席案也在其中。
紧邻高台向下,分置两侧的,则是公侯之席,叶凌和王燮的位置便在这里,但其中,有一个位置显得较后,而此刻那坐席上的宾客也同时吸引了叶凌和司马徽的注意。
那人年岁刚及弱冠,坐姿不整,十分随意的匍匐在身前的席案面上。
以此看上去,身材不见魁梧,甚至显得有些消瘦嶙峋,披散在肩的卷曲头发透着棕色,映着那泛黄的满面虬髯,使得那本就凸出的颧骨更加显眼。
身上的衣着虽然华贵,却完全不同于周围百官礼服的风格,左衽皮革,毛绒彩纹,使人一眼便能确认,他来自塞外大漠,或来自草原牧场。
而司马徽和叶凌也只是淡淡一瞥,便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慕容质子,慕容阁。
但两人并未因此停留,走过后,便径直坐到了各自席位,静候晚宴的开始。
因为,今日的主角,并非这位来自燕云之地的质子,而是即将到场的新帝司马旭,以及坐于司马徽下首位,与叶凌相对上位的朝廷三公——太宰王燮、太尉柳湛、太傅周言。
司马徽坐定后,在些许摇曳的烛光中,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司马稷,见到对方眼神中的怨恨和不甘后,司马徽有些得意的笑了笑,随后,将目光在司马柟身上稍有停留后,才把视线移到了司马旭的各个子嗣上。
作为嫡长子的司马佑,此刻并没有到宴,而其他如楚王司马僚、临江王司马让,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加之娇生惯养,用乳臭未干来形容,毫不为过。
而照白日里的印象,作为未来的储君,司马佑现今也不过十九岁的模样,和虞青年纪相仿。
想到此处,也难免不让司马徽惦记起自己的儿女来,自己忍辱负重,苦活了大半辈子,虞青和蕊儿也的确跟着他受了不少苦。
“他们那个温婉的母亲早年给了自己莫大的支持和帮助,也因为被自己连累,而不幸被害,她独留下的这一儿一女,便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牵挂了。”司马徽心念及此,不免有些感伤,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
幼年丧母,让虞青变得极为懂事乖巧,十四岁投军,随后拜师林潇云,都磨炼了他坚毅刚强、不骄不馁的性格。
比之这些不知荣辱、守成富贵的权贵公子,简直是苍鹰比之雏鸠,鸿鹄比之燕雀。
而这也正是让司马徽无比欣慰的一点,虽然他自觉作为父亲,自己对虞青的亏欠太多,但他知晓,自己要给他的,将是一个天下!
至于蕊儿,司马徽想到那个古灵精怪的俏丫头,嘴角便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司马徽正出神之际,一个嘹亮的声音忽然在大殿内响起,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圣驾到!!!”
宦者令的一声高呼后,一身龙袍的司马旭在嫡长子司马佑的搀扶下,携同皇后周氏,一起领着后宫嫔妃步入大殿。
“吾皇万年!”
殿内所有人,纷纷离座,伏地叩拜,就连一直随意坐于后方的慕容阁也没能例外。
司马旭走向高台上的皇位,立定后,扫视了一圈大殿内的每处角落,才平伸出手,缓声道:“众爱卿免礼!”
“谢陛下!”
齐齐的谢声之后,众公卿王侯各自归位,整衣端坐,时时低眼上看高台皇位,好似等着司马旭的下一句话一般。
司马旭和众后宫嫔妃入座后,一伸手,示意身旁的宦者令,道:“开始吧!”
宦者令躬身俯首应一声“诺”,随后,转身,向着整个大殿高喊道:“礼宴开始!”
话音刚落,两拨寺人相继入内,撤走了席案上的瓜果,换上了各类肉食蔬菜,酒樽里的酒刚刚被席案旁伺候的宫女斟满,便见数十名长袖翩翩的舞女齐齐上殿,在丝竹声乐中,摇曳着灵动的舞姿,浮转在整个大殿的正中央。
在婉转而又喧闹的礼乐中,百官神态也各不相同,有击盏附唱,沉溺于旋律之中者,有举杯恭贺,喜笑颜开者,有志得意满,把酒言欢者,也有沉默寡言,隐隐忧虑者,更有神色严肃,心怀天下者......
叶凌是属于那类低头沉默者,他经历过中原的征战杀伐,目睹过故城的断壁残垣,更见证过南阳城内的尸山血海。
此刻,看到大殿内这番歌舞升平、声乐俱靡的景象,怎叫他心中平静而无波澜,除了沉闷阻塞,有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的冲动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情绪来描述现在的感受。
司马徽的神色,并不像叶凌那般难堪,他似笑非笑,以一种旁观者的眼神看着大殿内的一切,包括舞女和百官,也包括司马旭和皇族嫔妃,最后,在低头夹菜的一瞬间,目光一冷,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浅笑。
而林潇云因为有公事在身,一直绷着神经,正襟危坐于席案前,向四周散发着一种威严的气息,使得连一旁服侍的宫女都不敢贸然靠近,他目光锐利如鹰,警惕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并时时看向司马徽的坐席,以确保越王的绝对安全。
至于兰左使,则似乎是完全放开了,举杯逢迎,左右攀谈,很快就与周遭官员打成了一片,再加上刚刚钦点的中书令官职,更是受人敬仰,与各官员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然而,凡是了解兰左使为人的,都知晓,他是一个对有用情报极为敏感之人,只要对方口中的一句话对自己有用,他都会字字斟酌,仔细拿捏其中的利害和背后的大局,因而,相谈融洽是假,套取消息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