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座青楼。”林潇云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王氏身上,话题被很快带到了舞花苑这一边:“你若是把消息的来源全部寄于一个妓子之身的话,是很不妥当的。”
“这点我知道。”叶玄点了点头,道:“可目前能接触到柳氏晚辈中那几个最核心人物的,也只有舞花苑这一条线而已,唐家终归只是商户庶族,就算再富庶殷实,世家门阀间的纠葛也不是他们能企及到的高度。”
“既然如此,那你既要保证那名妓子对你的绝对忠诚,也要保证她的安危,这可是你以后的一处弱点!”
“嗯,关于这些,我已经在安排了。”
叶玄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这次门开得稍微大一些,集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门后,又很熟练的回身关紧了门。
“林将军,该服药了。”集佑一边将汤药放在房中央的桌面上,一边又对叶玄道:“燕郎君稍待,林将军服药后需要休息一会才行,你们刚才已经谈论将近两个时辰了。”
集佑说完,叶玄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然后看向林潇云,点头道:“嗯,那好,林将军就先服药休息吧,我去外面坐一会。”
叶玄说完,就要起身离去,可这个时候林潇云却是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不必,我休憩小半个时辰就够了,你不必出去,我一会若是还想到什么就随口再和你说说吧,我现在记性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林潇云这个时候眼睛已经慢慢闭上了,语气也十分微弱,看得出来,方才那两个时辰的分析与思考,几乎是他的极限了。
刚刚站起身来的叶玄稍稍犹豫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卧榻床头的位置让出来给集佑,自己则坐到了较远处,静静看着林潇云服药,然后休息。
集佑在给林潇云喂完汤药后,又为他把了把脉,然后才收拾起药碗和调羹,轻轻的推门出去了。
林潇云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相比于刚才,似乎就连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一些。
叶玄独坐了片刻后,不禁也有些昏昏欲睡,所以他便又开始打量起房中的摆置来,不过这次,他很快就留意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一鼎小香炉。
这鼎香炉只有手掌般大置于房中一角,黄铜所制,很是精巧,若是细看,还能看清里面冒出的烟雾在萦绕而上。
叶玄知道,那是薰香,可当他把目光投向房中的其他角落时,毫无意外的发现,这间房内每个角落处,都有一个这样的小香炉。
若只是薰香,一鼎就够了,何须这么多?
好奇之下,叶玄将身后的那鼎香炉拿了过来,仔细看了片刻后,又细细闻了闻,这才察觉到方才刚进房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原来是从这里面散发出来的。
而越是靠近,叶玄也越是能清晰的辨别出,这和以往他闻过的熏香,味道都不相同,这里面有一股檀香油的味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抹浓浓的腥味。
叶玄轻轻转动香炉顶盖,将盖子拧了下来,想看清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可当他第一眼看清时,却不禁深深的皱了两下眉头。
这小香炉中,有上下两个阁层,下面一个正燃烧着的,的确是檀香精油,可上面一个阁层中,却涂满了一层十分新鲜的血液,檀香味裹挟着血腥味,就这样幽幽的散发出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叶玄知道,檀香精油焚烧起来,的确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但这上一层的新鲜血液又有何作用呢?
他思索了片刻后,得不到答案,最后决定临走前问一问那名叫集佑的医者。
叶玄随即合上香炉顶盖,将它放回了原位,接着目光扫过窗户,无意间定在了那方精雕细琢的檀木席案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了。
席面之上搁置的那一把雪白长剑,仿佛在这一刻牢牢攥住了他的精神一般,任凭他如何告诫自己,不要乱动这把剑,可脑海中却仿佛有一个异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不断回响着。
虽然模模糊糊,听不清确切的话语,但有一种信念已经在他的心中慢慢变得坚定起来这把剑,或许对自己而言,同样十分重要。
就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叶玄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他慢慢的从蒲席上站了起来,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极其艰难的挪到了紫泰剑跟前。
叶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就像在和自己进行着一场争斗,可最后,他终于还是缓缓的弯下腰去,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慢慢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紫泰剑的剑鞘。
“咔嚓”一声。
在这一刻,叶玄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脑内有一种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就像冰层裂开一般。
接着,是回荡在脑海深处不断轰鸣的呼啸声和震耳欲聋的杂音,许许多多如水晶般透明的碎片顷刻间全部迸裂开来,彻底搅乱了他那本就空白一片的脑海。
这些碎片环绕着他,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再也寻不到了踪迹。
而映照在那些透明碎片上一幅幅逼真而陌生的画面,却不断刺激着他灵魂的最深处,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他在永嘉六年那次死里逃生时更加刻骨铭心,也更让人觉得孑然孤独。
在这些碎片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那里有服装怪异的人们,有没有脚却能日行千里的方形铁盒子,有载满乘客在天际翱翔的铁鸟,有照亮黑夜的奇怪水晶,甚至于那里的人们还能做到千里传音
可随后,他又看到,那个陌生且繁荣的世界最终被一团巨大的火光吞噬殆尽。
一块碎片上,他看到了一段绝美而又震撼的画面:头顶的夜空中,太阳与月亮星辰同在,脚下一片蔚蓝,点缀着朵朵白云,天际远处的巨大弧线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而后,无数光点从两边的天际尽头升起,穿过云层,跨过湛蓝的海洋,最终在另一端化成一团团无比巨大的冲天烈焰,脚下的整个世界也顿时变得如同一个火球一般,强力的冲击波甚至完全驱散了云层,就连原本平静的海水也翻起了滔天巨浪。
接着向他迎面飞来的几块碎片上,他又看到了一排排自己勉强能辨认的蓝色字迹:
“人类重置计划”
“历史改造项目”
“巴赫扎维悖论”
“引力扭曲指数”
“时空奇点极限”
这些字迹全部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并没有写在纸上,而像是毫无凭借的浮在空中一般。
叶玄不知道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东西似乎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后,碎片上又出现了不断闪耀着的红色字迹,就连整个空间也变得暗红一片:
“七剑副体已全部抵达预定时空”
“主体脱离预定时空轨道,主体脱离预定时空轨道”
“主体意识离域扩大,主体意识离域扩大”
“引力场超出承受极限,时空奇点隐匿”
“主体意识已消散,主体意识已消散”
在这之后,便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沉沉压在眼前一般。
那种绝望和孤独,是叶玄从没有体会过的,而在这股巨大的压抑下,他只觉得双腿一软,然后浑身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紫泰剑也顺势打翻在地。
听到响动,林潇云首先睁开眼来,抬头看了看被打翻在地的紫泰剑后,又看了看瘫坐在地,满脸是汗的叶玄,眉宇间满是愕然与疑惑。
而叶玄也看向林潇云,目光空洞,大脑一片空白,头痛欲裂。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林潇云才惊疑不定的挥了挥手,让刚刚听到响动后进来的集佑出去了。
良久后,林潇云按住心中的震撼与惊诧,看着仍然喘着粗气的叶玄,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景之你刚刚碰了紫泰剑?”
叶玄强自定下心神后,点了点头,没有一句话解释。
“你看到了什么?”
面对林潇云的疑问,叶玄原本想如实相告,可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让他把所有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咬着牙道:“看到什么?什么也没有看到,就是觉得有一股力量让我难以自控罢了。”
叶玄有一种直觉,刚才那番光怪陆离的景象,并不是他在紫泰剑中看到的,而是本身就存在于他自己脑海深处的记忆,紫泰剑只不过是打破了那一层封印罢了。
就像他时常会说一些自己觉得很耳熟很寻常,可别人却从来没听过的话一样。
林潇云看着叶玄这般模样,皱了皱眉头后,数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接着问下去,只是,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而且,有了一些更大的疑惑。
叶玄慢慢镇定下来,想要重新摆置好紫泰剑,但他伸了伸手后,又停住了,转头看向林潇云,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
“你现在能自己将它摆置好吗?”叶玄看着林潇云,有些心虚的问了一句。
“我曾经说过,若是寻常人碰到紫泰剑,它也就是一把寻常的宝剑而已!”林潇云紧紧盯着叶玄的眼睛,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叶玄听了这话,想了想后,忍住心中刚刚经历过的那种巨大恐惧和压抑,伸手拾起紫泰剑,再又经历到了一次冲击后,恍若无事的将紫泰剑重新摆在了席案剑架上。
叶玄摆好紫泰剑后,怔怔的站在那,脑中仍然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林潇云看了他片刻后,轻轻舒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和我说说最近北线的战事吧,我在这里消息闭塞,只有偶尔才能听老吴提到一些江北的情况,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兰府的管事,很多事情他都说不清楚。”
“啊哦!”叶玄回过神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后,在床榻旁重新坐了下来,开口道:“江北的战事停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人传回消息,说五营军攻伐关中,但几场仗下来,并没有多少进展,如今怕是已经陷入僵持了吧”
“济州那边呢?”林潇云握了握拳,又问道。
“那边还好,那边距离淮南郡并不远,自收复失地后,淮南郡守一直与大军相互照应着,没给胡寇反扑的机会。”
“淮南郡?”林潇云小声念叨了一句,随后又问道:“如今的淮南郡守是何人?”
叶玄摇了摇头后,道:“确切是谁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似乎是陈郡谢氏的人。”
“谢氏?”林潇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注意力很快又移到了关中那一边。
叶玄又向他较为详细的讲了一番此前几战的情况,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叶玄才起身告别,到了该回城的时候了。
外堂中,老吴一直等候在这,而利无极也将那份绢布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待叶玄出来时,二人齐步迎了上去。
叶玄先是冲老吴点了点头后,随即问站在远处的集佑道:“集大夫,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燕郎君请讲!”集佑小心客气的行了一礼,他知道面前这个衣衫普通的年轻人绝非常人,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那房中的香炉里,为什么要放上一层新鲜的血液?”
集佑笑了笑后,道:“好叫燕郎君知晓,那其实是林将军吩咐在下这么做的。”
“林将军吩咐你做的?”叶玄更加想不明白了。
“正是!”集佑接着解释道:“檀香精油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可林将军还是更加青睐于那股血腥味,在下也曾想过,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疆场厮杀的味道了吧!”
叶玄听了集佑的话,默然点了点头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一言不发的向老吴告了个辞别礼,带着利无极出了大堂,在毛毛细雨中,慢步走出了庭院,沿着来时的路,往城内回去了。
还没出庭院时,利无极就已经留意到了叶玄的脸色有些不正常,但一直到二人快走上官道时,他才关切的开口问道:“小郎,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我现在心思很乱,你不要说话。”叶玄摇了摇头,一声轻叹。
“不会是受风了吧?不会生病了吧”利无极有些急了,他还真没见过叶玄这般惆怅和迷茫的表情。
“叫你不要说话!”
叶玄有些不耐烦的呵斥了他一句后,耳边终于清净了,但就算此刻只有丝丝细雨击打在油纸伞上的惬意声响,他依然无法静下心来,头脑还是一片混乱。
他无法忘记今天在脑海中闪过的那一幕幕画面,那感觉,就仿佛是见证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一样,又恍若,是自己的前世
可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叶玄说不清楚,更无法想明白,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是这般思考,便越发的觉得,就连“我是谁”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他都回答不了了。
就这样想着,叶玄神情恍惚的已经和利无极进了城,往五护巷的方向走去了。
当他们二人经过辰缘酒楼时,还恰好遇见了今日过来帮忙照店的卢殷。
利无极的脸上自然是立马乐开了花,刚刚和卢殷说上两句话,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忽然有一辆疾驰的马车从北边疾驰而来,左摇右晃的迎面撞向了此刻仍精神恍惚的叶玄。
马车飞速驶来,利无极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叶玄,让他险之又险的恰好避开了。
可饶是如此,马车上一处凸起的木头还是挂破了衣衫,让叶玄受了点皮外伤。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利无极在惊险之中一把将卢殷推进辰缘酒楼内,然后整个身子顿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威压,如一头动了杀心的野兽般,死死护在了叶玄的身前,鼓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前面那辆已经慢慢停下来的车架。
叶玄也因为这一下突然警惕起来,看了看自己左手手臂上火辣辣疼痛的伤口后,凝眉望向了前面那辆马车。
然而,下一刻,叶玄却又突然疑惑了,他原本以为那会是柳旭的马车,可当他看清了从车里踉踉跄跄跳下来的车主人后,心里着实有些复杂。
那中年人衣着整洁,轻纱官弁,应该是个官吏,双脸红通通的,走路不稳,眼神涣散,显然是喝醉了酒。
但这个人,叶玄是认识的,确切来讲,是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那位刘知县,叶玄曾跟着唐孚,在水神祭祀的时候见过,对方的女儿叫刘愫,和唐辰儿交情很好。
不过他醉酒驾车撞向自己,真的只是意外吗?
叶玄不敢放松警惕,但他见那位刘知县一摇一晃的走过来,明面上还是拉住了利无极的胳膊,示意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