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九曲十八弯,一路上老树合抱,山花点点。一股清泉萦在路旁,不离不弃地陪伴左右,合着鸟儿的鸣唱弹奏着自己的心事。
玄衣人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唐薇,停下脚步道:“姑娘,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呃,你最好洗把脸。你这个样子,我会因涉嫌贩卖人口立马被抓捕的。”
唐薇有气无力地走到泉边看了一眼,自己也笑了。泉水倒映之下,只见自己头发凌乱,一脸污泥,好像是跳大神的。“不是你说要逃亡吗?我这才特意做的伪装。”
玄衣人看着唐薇洗了脸,递给她一条布巾,道:“最好的伪装就是不装。对于你们女子来说,其实只要除去胭脂香粉之类的,就足够了。”看见唐薇柳眉倒竖瞪着自己,玄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讪讪摸摸鼻子,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唐薇看起来疲惫不堪,坐在了泉边:“大侠,休息会儿好么?”玄衣人默然坐在了三尺开外,闭目养神。
“大侠,你所说的关于我父兄的事儿,是真的吗?”
玄衣人闻言睁开眼睛道:“姑娘,这一路上你问了我不下十遍,我也以自己的人格保证,我所说的都是实情,如有虚言,天打五雷轰。还有,别再叫我大侠了,我姓萧,排行老三,叫我萧老三就行。”
唐薇沉默半晌,又垂下泪来:“萧……大哥,我怎么也没法儿相信,自幼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兄,怎么,怎么会……”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只要涉身其中,都会有不能言说的苦衷……”萧老三眉头轻蹙,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苦衷?听到这个略显陌生的词儿,不知怎的,唐薇仿佛在潺潺流水中又看见父亲愁眉紧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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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儿,三天后就要启程去京城了,以后再回来,跟娘相见的机会恐怕……”
“娘,这几日您总说这话,让女儿心里酸酸的。要不,我跟爹爹说不去了。”唐薇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虽然真舍不得娘亲,但唐薇毕竟少女心性,对未来的旅行,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好奇。
“唉,你这孩子……”唐夫人轻轻抚摸着女儿绸缎般乌黑的头发,心中满是不舍。不知不觉中,乖巧的女儿都已经长大,就要成亲了,可在母亲心里,她永远是那个亲昵地依在自己怀里的小囡囡。
唐薇却看不见母亲眼睛里的不舍和担心,只是一心向往着离家的自由。“娘,我得去别苑了,珍珍和兰儿还等着我呢。晚上回来我还跟您一起睡,咱们再聊个通宵啊!”唐薇像小鸟一样在母亲额头轻轻一啄,又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飞走了。
“薇儿,都要出嫁了,还没个稳当劲儿……”看着女儿风风火火的背影,唐夫人笑着摇摇头,依在门边看女儿走的远了。
出城十里,便是唐家别苑。因了唐薇喜爱紫薇,唐季清又是格外疼爱女儿,遂将此别苑名为“薇园”,园内广种各个种类的紫薇,将整个园子装扮的是姹紫嫣红,活色生香。
因和母亲说话耽搁了些功夫,唐薇到薇园时,珍珍和兰儿已经在园子里荡起了秋千。珍珍大名甄应珍,是本地知县甄岩的小女儿,唐季清辞官回乡后,与甄岩打过几次交道,一来二去的,二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人之女也因此相识。兰儿则是唐季清二弟、唐薇叔父唐季津的独生女唐兰。三个小姐妹年龄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不分彼此,宛如亲姐妹。眼下唐薇就要远嫁,两姐妹自然不舍,于是只要有时间三人便要聚在一起,嘻哈玩乐,就此掩藏了离愁别绪。
夏末初秋时分,满园的紫薇开的正艳。三个小姐妹赏花,吃茶,下棋,荡秋千,钓鱼……似乎能玩的都玩了,话却总也说不完。眼看红日西坠,三人任凭随从催促,俱是不愿回家。
夕照将满园红艳的紫薇花镀上一层宛如异世的金。“薇儿,过了今日,还有两天就要启程了吧?我们这是不是最后一次相聚了?”兰儿身子孱弱,性子也是三人中最多愁善感的,言未毕,泪就要垂下来了。
珍珍却是个爽利女子,她大大咧咧的,伸开胳膊,一边一个揽住薇儿和兰儿,道:“兰儿别哭,薇儿成亲是喜事,我们说好要一直笑着送薇儿走的呀。”
薇儿也笑道:“是啊是啊,哪里就最后一次了,我走时你们不送行吗?就算到了京城,难道你们都不想去看我吗?日子长着呢,总有相见的时候。”
兰儿破涕为笑,眼角仍带着泪:“你呀,永远都不知道愁。”她拿帕子拭了拭眼睛,道:“薇儿,你琴弹得好,马上要走了,就给我们再奏一曲如何,日后恐怕……”
“哎呀!兰儿你又来了!都说了不许难过的!”珍珍拍拍兰儿的背,向薇儿道:“薇儿,我们真的想听你再弹一曲,不过,不许弹那些凄凄的曲子,《阳关三叠》也不许!”
薇儿笑道:“我的珍老大,那你说弹什么曲子?”
珍珍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凤求凰》如何?”
薇儿脸红了,作势要捶打珍珍,珍珍大笑着跑掉兰儿身后藏起来:“就弹《凤求凰》!你别说你不会弹啊!”兰儿微笑着打圆场:“《凤求凰》倒是很好听。不过,那是相如求文君才用的呀,我们的文君何须求?我看,就《鹿鸣》吧,薇儿于归,鼓瑟吹笙。”
薇儿对那两人扮个鬼脸:“弹就弹,怕你们不成!”
唐薇兴致勃勃,命人取了琴,在自己亲手栽种的一株紫薇树下坐了,抚了一曲《鹿鸣》。曲子清雅欢快,弹奏的人和听曲的人俱皆陶陶然,微闭了眼睛,嘴角含笑。一曲将终,唐兰先回过神来,她听得身后有些微的衣服摩擦之声,循声看去,不由吃了一惊:“伯父?”
甄应珍和唐薇也是一惊,赶忙站起身。按照礼仪,身为长辈的唐季清突兀地出现在几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面前甚是不妥,应珍和唐兰疑惑地对视一眼,施礼后匆匆告别。
一时园内只剩下父女二人。唐薇看见一向严厉,从来不到别苑嬉游的父亲,竟站在花丛后,眉头紧锁,眼神哀戚地正望着自己。唐薇一时不知所措:“父亲……”
唐季清本不愿惊扰女儿和小友的聚会,但见已被发现,唐季清轻咳一声,马上又换上平素不苟言笑的面孔,举步就欲离开。但走了几步,唐季清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折回身来,看着唐薇。
唐薇记得,父亲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是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摇摇头,不发一言将女儿的琴拿过来横在膝上,坐在树下,袍袖一振,自顾自抚琴起来。唐薇不知父亲所奏何曲,但觉深沉肃穆,苍郁险峻,风萧萧,雷隆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正听得心神激荡,只闻铮的一声,却是琴弦断了一根。父亲叹口气,放下琴便离去了,依旧未发一言。
回家后,仔细翻查琴谱,唐薇方知父亲所奏之曲名为《风雷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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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们得赶路了,从这里到最近的市镇少说也要走上多半天,再耽搁的话今天又得露宿山林了……”萧老三的话将唐薇从回忆中拉回了眼前。但令萧老三头疼的是,面前这位似乎并不乐意动身:“赶路?去哪里?为什么要逃亡?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你是谁?所谓故人又是谁?你们什么也不说,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设计我的路,凭什么?”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萧老三深深地看了唐薇一眼,冷言道:“凭什么?就凭你这大小姐不认路。”
唐薇撇撇嘴:“这个时候你不该安慰我吗?”
“安慰?”萧老三冷笑道,“萧某虽当不起大侠的名头,却也是江湖身老,从来就比不得文人雅士的周全。劝姑娘闲言少叙,闲愁少惹,赶路为妙。”说话间,他已迈大步上了路。
是啊,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此去紫薇山庄,若真是故人搭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奸人陷阱,一步踏入倒也干脆得了了断。
念及此,唐薇豁然开朗,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追向萧老三。
萧老三大步流星,唐薇须得小跑才跟得上。“喂,你……你能……等等……我吗……”唐薇跑得气喘吁吁,萧老三却是头也不回:“已经很慢了。”
“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你们大侠都觉得这样很有范儿吗?”
“跟你说过了我不是大侠。”
“刚刚还说自己是江湖中人,这会儿又不认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现在我不是。”
“终于承认了!毕竟还是当过大侠吧?”唐薇狡黠一笑,道:“哎,我听说大侠都是来去如风,不苟言笑,十步杀一人,深藏功与名,很神秘是不是?”
“你看我像吗?”萧老三依然连头也不回。
“呃……还有,大侠不是都穿白衣吗,你怎么不穿?”
“白衣?没错啊,”萧老三闻言倒站住了脚步,他扯扯自己灰扑扑的袍子,也不知是手劲儿太大,还是衣服实在是年深日久不堪重负,一不小心将前襟撕了个口子:“白衣我也有穿啊。”
“我说的是白色的衣服!白衣胜雪的那种。”
萧老三皱着眉头摊摊双手:“我说唐大小姐啊,你以为侠客都跟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样吗?做游侠很忙很辛苦的,每天居无定所,又要打抱不平,又要维持生计,吃了上顿难保有下顿。有件衣服穿就不错了,还管什么白的黑的,就算是白的,穿几年不也变黑了么。”
唐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萧老三也笑了:“对嘛,反正事已至此,还是笑着面对比较好,对不对?”
唐薇点点头,突然拉起萧老三的手,用力握了握,道:“谢谢你。”说罢,她嫣然一笑,往前面跑去。
你笑起来真美,就像晨风里带着露珠的蔷薇。萧老三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句自己从来都不曾想过说过的酸话。
但也就是想想罢了。侠客嘛,才不会讲这些无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