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担任门童的布衣少年,听得李卫真自称与家主有旧,虽未能辨认真伪,但已是不敢怠慢,连忙双手接过拜帖。
那拜帖的样式甚为素简,无任何世家或宗门的特征可供记认,然而在开合处却有火漆封缄,不容少年越权查阅。出于谨慎起见,便只好留下话来,让李卫真在门外稍候。若事后确有怠慢,再行赔礼。
布衣少年脚下生风,拖着身后一道残影,再次闪过门缝,朱红大门亦自动紧闭。
相比李卫真的淡然,初经世面的叶童就不禁表露出许多好奇了,刚才那位门童且论身法,若是未有轻身符的加持,便定当是在他之。
对叶童而言,这种来自同龄人的对比,最是感同深刻!
更能体会到,一名小小的仆役就已有此根基,尤可见这座府邸的门槛得有多高。
因此,站在门槛外等候的心情,渐渐就有些变了味了。哪怕街清幽无人,也总感觉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紧身后。又再与那石像、大门做参照,便发自内心地感觉自己的渺小。
沉默静立时的李卫真,对周遭一切事物的感知是最为敏锐的,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后的本能。他很快便感觉到了叶童的呼吸有异样,沉重且压抑。
“怎么了,不喜欢站在这里?”
“说不来,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看着此刻的叶童,李卫真的思绪忽然有些抽离,似一下子回到了那年,走在九曲十八弯的聂府廊道,光是踩在光洁的青石板,便已头重脚轻。
但叶童怎么说也是在月轮山长大的孩子,是在仙府里生活过的,竟也会有此自卑的情绪,是自尊心太强了吗?
平时,也未听叶童说,很怀念过去的生活。看来这傻孩子,还是有很多心事,藏着捏着啊!
“难不成,是我给他的压力,真的太多了吗?”李卫真不禁心中忧虑。
“不对,这感觉是不太对劲!”
但很快,心志坚定的李卫真便把消极的念头给打消了。因为他猛然看到,那朱红大门的两只“衔环兽面”有古怪!
刚才去扣门环的时候,都还不察觉,如今才瞧见那兽眼内竟镶有黑色的珠子,隐隐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本以为那两尊石像,就已经是相当厉害的镇物了,没想到还是“明一手,暗一手”,更厉害的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这回真是又长见识了!
瞧出门道后,李卫真连忙伸手去遮了一下叶童的双眼,沉声道:“不要再去看那门环了,稳守心神,去除杂念!”
不一会儿,闭目清心的叶童,果然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恢复顺畅了,好奇道:“先生,刚才我这是怎么了?”
李卫真淡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我再给你讲解玄机。”
现在当然不是细说的好时候,哪好意思说,咱师生二人,连人家的大门都还没迈入,就先着了下马威嘛!
高墙内,布衣少年全力施展身法,接连跑过了三重院门,但对于这座城西第一府而言,他才跑过了纵向路程的不到一半。
这座府邸又有着“西半城”之称,乃是一座复合型的超大府邸。三面临街,北卧山岗。若从南大门进入,沿纵轴线有九进院门;从东、西两大门进来,则要过三进院门,才能进到如棋盘天元之位,纵横交汇的中央广场。
整座李氏家主府,若是再细分格局,便可共分出大小院落八十二座,楼宇二十一栋,房屋四百三十六间。更有北接翠屏山,圈地四十余亩的山水园林。水如蟠龙环抱,山似玄武巍立。时有仙气氤氲,霞光不散。便有山仙客到访,都由衷对这块西城第一的风水宝地,仰羡不已!
话说回来,就在布衣少年的脚步即将跨过第四重院门的门槛时,他却整个人如同被凌空定住了那般,但其实他仍在前行,只是动作被放慢了百倍。
忽而,一道清风拂过布衣少年的身躯,他猛然落地,却是连忙立定站好,不敢继续往前跑了。
因为在布衣少年的正前方,有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正向他迈步走来。
直到彼此间隔着两步距离时,负手而立的中年人沉声道:“李晟,我教你蝶影步,可是让你在府中莽莽撞撞的?这都什么时辰了,打扰了老爷夫人的休息,你可挨得起罚?”
布衣少年挠了挠头,竟是做了个鬼脸笑道:“可现在这个时辰,老爷不应该还在书房吗?”
中年人差点没给气出毛病来,吹胡子瞪眼道:“放肆,还敢回嘴了?我看你是三天不打,房揭瓦!”
好家伙,那中年人说罢还真就从袖袍中给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来,卷起袖子便是要当场演一出“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好戏那般。
然而,中年人只是摆出架势,还没动手,那布衣少年就已经双手护住自家后院,连忙求饶道:“别别别……大管事您先听我解释,您难不成忘了,您昨天罚我去守大门了吗?”
“方才府外来了两位客人,一大一小,说要拜见老爷。大的那位,亦不过是一年轻公子,自称姓李,还说跟老爷有旧;小的那位想必只是随从,我就懒得过问他。”
见中年人已经缓缓放下了鸡毛掸子,布衣少年连忙从怀中取出那封拜帖,递交了过去。
中年人拿过拜帖后,正要破开火漆封缄,查阅内容。他身为大管事,总管府中内务二十余载,深得家主信任,亦代为接待过不少重要来宾,所以此举并不算越权。
然而,就在此时,那中年人却因少年连忙补充的一句话,而停下了手的动作。
“对了,那位李公子还是说他是从月轮山来的,这地方怎么听得有些熟悉啊?”
“月轮山,难不成是他?”
中年人神色一惊,拿着拜帖的那只手,竟是微微颤动了起来。
“这个祸害!”
紧接着,中年人的表情开始转惊为怒,额连青筋都冒出了。
如斯模样的大管事,布衣少年也是头一回见,吓得他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这时的大管事把目光死死盯在那封拜帖,他震怒、纠结,他的私心告诉他,大可以把这封拜帖给撕碎了,当作从来没看见。
然而,这位忠心了李家几十载的中年人,还是犹豫了,他清楚有人已经等了这封拜帖很久,以后也还会等下去,瞒过了这一回,有用吗?有些事情,不是他擅自插手,就可以改变的。
“你在这里候着,我亲自去禀告老爷。”中年人神色恢复平静,挥袖而去。
一张宽大庄重的乌木镂雕镶红玉圆角书桌,堆起了一摞摞的卷册。这里头分别有:账目、名册、图纸、公文、情报……等等;单是账目一类,就又可再分为:家族合营生意的公账、城西商会缴城主府的税表、府邸每月开销的私账。
这些五花八门的卷册,都是李家家主-李崇明,在这夜的工作。
胜任家主之位二十载,几乎每夜如是。
全无金丹客的潇洒,亦无外人所道哉的风光。
此刻,在书房执笔不倦的李崇明,只有以肩挑整个家族兴衰的重担。
而近来,最为困扰李崇明的一件事,便是有人在背后弹劾他,多年来未曾替家族培养出有能力继任家主之位的后辈。
因为此事,李崇明已经明显受到了族中长老的施压,以至于手头的许多工作都遭遇掣肘。
那些非议里,最难听的,莫过于以下种种。
有人说李崇明栈恋权位,以一己私欲,舍家族百年千秋而不顾。
有人说李崇明没儿子,但又想违祖训,让独女李琉霜承继父业,故而打压后辈的私心已是昭然若揭。
更有人举例,以证李崇明打压后辈的事实。便是所谓的“假收养之名,却行作践之实”。
那李晟乃是任家主李功齐的亲孙子,是功齐公一脉最后的独苗。如今却是在给李崇明当下人,当门童,做那倒痰盂、捧夜壶的腌臜活,如何不是作践?
更何况,功齐公还是李崇明的亲叔叔,不但血缘亲近,对他更有栽培之恩。
但李崇明可有报恩?前人作古,便恩情皆逝,迫害亲族后辈,毫无半点亲情可言。
然而,这些非议之声在过往可有人提起?既然看不惯李崇明迫害堂侄,十几年来,宗族内那么多伯叔弟兄,可有人仗义出头?
事实,并没有!
但无风不起浪,如今之所以吹起这股风气,皆因在月浮春城傅氏家族的婚宴,李崇明不顾身份地位,替一名胆大包天的太一门余孽出了头。
再看当下局面,两大城邦随时都有爆发战争的可能。商人重利轻义,一旦这片土地燃起了战火,许多生意必将停滞。再者,李氏族人还会被大批征召,以履行守护乡土的义务。
出钱出力,还得冒着丢掉性命,舍去多年苦修的风险,这一切就因李崇明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