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援开口挽留后,李卫真只得再静观其变,看这位老谋深算的异国权臣,到底是想要在自己身,盘算什么?
只见那郑援把双手负在身后,绕着李卫真走了一圈,那打量的目光,就像是老师审视学生那般。
郑援重新走回李卫真跟前时,眯眼笑道:“凭你的聪明劲,以及超出修为境界的感知力,在接下我那一掌之前,你心里就应该很清楚,我不过是在试探你,而没有动丝毫杀心。”
“可即便是这样,你还是用尽了全力去接我那一掌,害我也不得不猛提三分余力去应变。看来你的性格,是不肯吃亏?”
李卫真料想不到郑援会把话又绕回到那么前,心想:“哎呦喂,这家伙该不会是平日里被阿谀奉承惯了,现在是拐着弯去责骂我不懂事吧?”
“嗯,还真有这可能,一个名声在外的金丹境强者,蓦然对一位晚辈出手,本就已经算是拉下了脸皮。但最丢脸的是,还没能一招拿下,这要是传出去,脸可就不好搁了!”
李卫真暗想自己的确不太“懂事”,寄人篱下但还是没忍住收敛锋芒,便连忙赔笑道:“督公您可真是折煞晚辈了,真没有什么年少气盛。接那一掌,晚辈那是胆战心惊啊!”
郑援表情没变,微笑道:“别多想,不是敲打,是夸你呢!狮子搏兔,尤尽全力。年轻人只身行走天下,死于轻敌傲慢的,我见过太多了。”
“何况你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位,对郑某有所防范,那是必须,也是明智之举!你心够狠,手才会稳,不是吗?”
面对郑援的夸赞,李卫真没有半点高兴,或放松。
郑援在李卫真眼中,好比一口能让人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是说他的修为有多高,而是这人实在是怪。
像郑援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亲近一个人,更不会轻易给人说好话。要是收了他的好处,那就更麻烦了,肯定得以相应,或是更高的价值去偿还。
李卫真冷静说道:“督公谬赞了,不知方才您说交易一事,说的可是?”
郑援无动于衷道:“听小主讲起,你是要到宝瓶洲办事?”
李卫真搞不懂,明明是郑援最先提起交易的事,为何如今却又在回避,不肯开门见山。
其实,李卫真也并非真的不懂,他是不想懂。郑援的言行举止,只有一个解释,如果初衷都是为了那桩未开口的交易。那就可以肯定,这背后牵扯的是一件麻烦事。
那还是能不答应,就不要答应才好!
但不答应,不意味着要翻脸。
婉拒,是一门高深的处世技巧,得小心翼翼地寻求进退的机会。
李卫真点头答道:“办一件拖延了很久的事,也是替前人,完未完之事。”
郑援笑问:“可与我家小主同路?”
李卫真连忙摇头:“未曾了解,但想必不应同路才是!天高海阔,各有前程!”
郑援脸的笑意,愈发耐人寻味,他身子微倾,俯首在李卫真耳旁说道:“那李少侠,可愿与我家小主同路?”
李卫真不由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道:“不敢贪恋侠名,更不敢耽误了汤盈姑娘的前程。”
郑援拍了拍李卫真的肩膀,轻声道:“侠名存于公道,前程也是可以闯出来的嘛!郑某很看好你,我家小主对你也很心啊!”
“既然你们都有闯荡宝瓶洲的意向,也都知根知底了,我看就不如结个伴,也好相互照应嘛!”
李卫真大感诧异,没能忍住口直心快,“相互照映?是我照顾她吧?”
郑援一把握住李卫真的手,爽朗大笑道:“哎,爽快!李少侠果真是爽快人啊!我家小主就拜托你照顾了!”
“等等,等等……”李卫真连忙把手抽回,又倒退出几步,满目震惊地道:“督公说的交易就是这事?我可没答应啊!这可真是难为晚辈了,我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照顾得了她啊?”
郑援从一旁拉出一张椅子,拦放在过道,他本人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其,打趣道:“郑某看李少侠的日子,过得挺潇洒的啊!哪有半点心怀近忧远虑的样子?”
“若是郑某被那么多人追杀,我直接船都不要,往宫里躲去了!怎比得过李少侠的胆识,还敢出海游历?”
李卫真无奈道:“晚辈这不是没得师门依靠,在天南境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往海外潜逃了嘛!”
郑援眯起眼,狐疑道:“没依靠?那又是谁在替你解决那些杀手?”
又被问到这个事情,李卫真不禁语滞,只感头疼不已,唯有转移话题道:“晚辈名声不好,外界说我是色胆包天,嗜杀之徒,玄门败类。您家小主可是金枝玉叶,名门之后,跟着我,只怕是有辱名声。”
郑援见李卫真这不惜自泼脏水的举动,忍不住大笑道:“你的名声没那么差吧?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在太一门,可是战功显赫的天才剑修,宗门未来的脊骨栋梁啊!”
李卫真摆手道:“这就是人言可畏之处啊!三言两语,可以把人捧天,也可以摔到地。”
郑援摩挲着下巴,点头道:“人的名,树的影。人活一世,名声确实很重要!但郑某的名声,在商国也不好,恨我入骨的人,不计其数。”
“但那又怎样?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他们发自真心的尊重,那玩意有屁用啊?”
“我只需他们害怕我的手段,害怕我如日中天的权势,害怕举族被牵连,那就够了!”
“我问你,那些名震天下的人物,哪个不是踩着他人的头颅,在往爬?哪个敢说自己,是一等一的好人?”
李卫真知道郑援说的这些话,都是很现实的道理。他更是早早就知道,道理在拳头。谁的拳头大,谁说的话就是真理。
但问题在于,他根本没有资格跟天下人,跟那些数不尽的杀手,去讲道理。
更何况,那道理似乎也不在他那边。
李卫真深吸一口气,黯然道:“其实有些骂名,也不全是捏造。我的确是破坏了别人的婚事,还在婚礼,亲手杀死了同门师兄。说我嗜杀,说我是败类,似乎也说的过去……”
郑援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呵呵,就这?那傅家公子,与你一对一斗剑,死在你手,那是他技不如人。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本事杀的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光明正大的吗?”
“你顶多,就是有点蠢!”
“相比之下,郑某生平虽杀人无数,可从未正大光明地出过手,要么就是借刀杀人,要么就是偷袭下毒,都是之策,胜在稳妥!”
李卫真原本无言以对,可一听到郑援说喜欢下毒,使阴招,顿时脸色大变,连忙伸出右手惊呼道:“偷袭?下毒?”
郑援摆手宽慰道:“那都是对付强敌的制胜手段,对你,不至于此!先前那一招,奥妙在于阴极而反。像你这般境界的修士,我若用十成力道,你已成一尊石像。”
“也好在你打出的那一掌,运用的是阴狠劲道,与我的掌力相似,不至于猛烈冲撞。不然你这只手,定也保不住了。”
这便是实力的压制,当一方拥有绝对力量时,是不屑于对另一方使用阴谋诡计的。
这样想来,李卫真的心中仍是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高兴自己的无足轻重,免去了一场无妄之灾;还是惭愧于修行尚未到家,让人未生忌惮了。
而既然一直后退,也婉拒不成,那么有些事情,李卫真想先弄清楚,便询问道:“即便督公能够相信晚辈的为人,但晚辈如何也想不明白,您要想保护汤盈,为何不亲自随行,或者多派人手呢?”
“可别说,这么大一艘货船,没了督公您,它就不能航行了吧?”
郑援淡然道:“我倒是走得开,但绝不能与小主同行。小主这趟下山,肩负的是宗门指派的重任,我若插手,是坏了规矩,且很难善后。”
“至于在这艘船,为我所用之人,十个当中,就有一个是他人布下的眼线,如何能委以重任?”
眼看李卫真的脸色又起变化,郑援适时解惑道:“不用惊讶,像我这样的人,身边不被潜伏几个暗探,有些人,怕是会寝食难安。”
李卫真好奇心起,不禁想要更进一步地试探道:“莫非,督公所言之人是……”
怎料,一直都看似很好说话的郑援,忽然脸色一沉,打断道:“好了,再说下去,就涉及我商国政事了,你听之无益。”
李卫真之所以有这好奇心,是他忽然想起汤盈在凤仪阁时,曾事先给他交待过的一些人物关系。
当初主要是为了在船之前,先简单了解一下郑援这人,以免碰面时不好打交道。
然而,汤盈在介绍郑援时,还顺嘴提到过一人,那便是商朝的国师-蒙柯。
这蒙柯出身自金鼎门,道号-虹云真人,按辈分还是汤盈的师伯。
蒙柯下山后没多久,就被册封为商朝的国师,名义只负责祭祀事宜,但实际权力相当大。他出现在朝堂后,朝野下,人事多有变动。就连郑援,似乎也因此人,而被外调出宫,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凭借这点零碎的信息,以及郑援所表现出的讳莫如深。直觉告诉李卫真,汤盈这趟下山的背后,一定涉及了王朝政权与山宗门之间的隐秘斗争。
此刻,李卫真心想:这淌水实在是太浑浊了,怎么有种了贼船的感觉?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我宁愿游泳岸,也不坐船贪图方便了。
狠下心来后,李卫真再次对郑援躬身行礼,以求放行,他恳切道:“无论是贵国政事,还是金鼎门之内务,都不是晚辈这个外人能插手的,还望督公体恤晚辈之无能。”
“他日晚辈若能再与督公会晤,定当郑重礼谢,此当叨扰多时,先行告辞了!”
郑援脸色阴沉,低声道:“距离最近的港湾,仍需至少两日的航程,外头风高浪急,李少侠这就要下船,恐怕不妥吧?”
李卫真微微一笑,倏然挺直腰板,正色道:“晚辈有一剑可当轻舟,能破万重浪!”
郑援凝视着李卫真,缓声道:“也对,剑修都是有股傲气的!活跃在这一带海域的修士,多是亡命之徒,恰好你也是亡命之徒,在这里杀人,并无责任可担,你可以完全放开手脚了。些许风浪,又怎抵得过你龙归大海?”
“郑某说过,你随时可以走,可以留,但同你一起船的那小子,他不行!”
闻言,李卫真下意识把双手揣入袖中,只要随意一只手掐出剑诀,他背在身后的匣子便会即刻亮剑而出,瞬间爆发出所有蕴藏在斩罡剑内的元极磁气。
未必能一击解决掉郑援,但造成令人一生难忘的伤势,是可以一试的!
郑援或许以为这一句威胁已经足够重,但他还是把这句话的份量,给看轻了。
有些事,不能充当交易。因为,那已经越过了底线!
气氛倏然陷入沉寂,在默言片刻后,郑援站起身来,在过道来回踱步,视线不时与李卫真愈发冰冷的目光相对。
当郑援终于停下脚步时,他摩挲着双掌道:“想清楚,要跟洒家拼命了?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李卫真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援,却又兼狂笑,神情甚为诡吊,沙哑着嗓子说:“再大的场面,晚辈都曾经历过。在傅家婚宴,两位金丹,一位元神,都没能留下我。督公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威胁得了我吗?”
郑援皱起眉,沉声道:“洒家只是想跟公子做笔买卖而已,难道公子就不想先听一下价格,是否称心?”
李卫真大声回绝道:“不想,这钱你给别人赚去,我不趟这浑水。更不能容忍,有人拿我身边的人,做威胁!”
郑援挤出一丝笑容道:“哪怕是帮朋友也不行吗?公子重情义,我家小主亦很青睐公子的风采,交个朋友,未尝不可!”
李卫真额头霎时间暴露青筋,笑声却愈发癫狂,“像你我这样的人,会真心交朋友吗?督公您说这话,自己能信?你期望作权斗的棋子,爱谁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郑援双臂展开,抖了抖宽大的袖子,十指大张。
“看来,只能先打一架了!”
“请督公指教!吾自舍命相陪!”
一时间,但闻深红剑匣中有虎啸龙吟之声低沉嘶吼,随后光芒大作,竟在李卫真身后形成一道深邃的洞渊。将藏书室内的一切物件,无论是书籍、桌椅、墙的钉子、被强大吸力掀开的木板……甚至是面露震惊的郑援……通通都给吸了过去。
“品飞剑?但……世间怎会有如此奇特的灵气?”
原本还想趁地形狭隘,而近身擒拿李卫真的郑援,眼看被吸往古怪洞渊的物件,全都被搅碎成糜粉的恐怖一幕,现今只恨身法还不够灵敏,没能动一念而退全身。
尝试过,而无法摆脱那股诡异吸力的郑援,也终于打起了十分精神,心中发狠,运足了十成掌力。
事到如今,真的已经不是颜面的问题了。
“竖子,真当洒家是吃素的吗?”
“大悲印法!”
郑援的露出袖袍的双手,顿现白玉之色,身形亦奋力跳跃而起,要以飞鹰扑食之势,双掌齐拍李卫真的印堂要害。
这记掌法下去,或许真能如郑援先前所言,能把人拍成一尊生机全无的石像。
然而,正当郑援的掌势即将得手之际。
在生死一瞬之间,李卫真却倏然变招,双手齐比剑指并合,其神色竟无丝毫波澜,无一丝愤怒,也无欢喜。
只有唇齿间的张合,声音细若无声,似只有说话的动作,去配合心中呐喊。
“元极-怒风破!”
刹那间,贪婪蚕食一切的古怪洞渊,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呼呼风声,是澎湃剑气所化成的狂风,夹杂着黑色的闪电,似挣脱了枷锁的嗜杀狂兽。
只差毫厘,仅剩毫厘之差,就能得手的郑援,被这股狂风给推开了。
与其说推,不如说是被顶翻,更为贴切。
郑援整个人被凌空顶翻后,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已被这股猛烈的剑气狂风,给赫然吹出了藏书室。
其后,郑援轰然倒地,当他忍受下被剑风透体而过的痛楚后,颤巍着想要站起时,头顶之,已是一口黑脊银刃的长剑,当头斩下!
“住手!”
一道急促的惊呼,从更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然而,鲜血已经趟过了破碎的地板,在沟壑中,自然绘出一幕血腥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