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宁知府府衙栈房,沈庆文已从玉石瑞兽枕上醒来,此刻正坐在昨夜那张木桌前翻阅信笺,此信件是今早崔宁郑重送来的。
浩瀚无垠的云霄之上,陈茕袖袍飘飘,气风刮舞着她的窈窕身躯,女子几乎摇摇欲坠。
她的脑海里不停浮现诸多观坐禅要领,更有吐气之法箴言:气相顺畅不懈,喘相结滞不通,息相连绵安稳,风相息出有声。守风则散,守喘则结,守气则劳,守息则定。
陈茕在天上艰难地稳住身子,两腿盘曲交迭而坐,目光自鼻尖下注丹田,双手放于双膝盖,聚神守意。
刹那间,陈茕两眼一睁,城众接二连三抬头望蔚蓝的云霄之上,依稀可鉴有苍白袍神仙御风飞行!
……
府衙处,清早起来打扫后庭的仆役们瞧见,花青衣裳美人正在栈房旁的灶台沏茶,王昭君先给自个儿满上一杯,再给陈茕留一大壶,最后才好心好意端给邻房的沈庆文。
黛蓝袍书生房中灯芯尚有余温,灯台袅袅几缕白烟,他接过茶,先道谢,观其色闻其香后,不禁置于一旁,轻声发问:“陈茕在你房间么?”
这沏茶本有六大讲究: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王昭君从铺长房的胥吏手中求来茶料后,只管泡,然后倒,那是毫不讲究。
茶礼也有三大礼节:敬茶,闻香,品茶。沈庆文却是一道也没落下。
王昭君挑眉打趣道:“不在我房间难道在你房间不成?”
“昨夜确实在我房间。”沈庆文嫌王昭君作践茶料,不忍看那茶水一眼。
王昭君哪料到沈庆文竟会如实招来,掩嘴唏嘘道:“其实也不在我房间,今早起来她便没影了,估摸是练武去了?”
“你可曾见过她哪天早晨练过武?”沈庆文托腮反问道。
“没有见过!”王昭君神情恍惚,皱眉疑惑道:“那应是去赶集了?”
沈庆文挠挠后脑勺,满脸犯愁:“咦,我依稀记得她半夜三更好像有破门而出……”
“是梦么?”王昭君追问道。
“也是,今早日不暇给哟。”沈庆文揉捏眉头,唉声叹气。
苍白袍女子遨游天际,如今既得云光大师馈赠,气功当渐入佳境,御空虽仍需假借于外物,但武道精髓从不在于御空,所谓气功,乃通丹田气神之术,若以此吐气之法清修,对丹田必大有裨益。
女子一路畅快淋漓,直降知府府衙,她踏过府衙鳞次栉比的外檐,在百姓眼中便是下凡的神仙,去官府给苍生谋福报咯!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陈茕落在檐下,足尖轻轻点地。
沈庆文望向窗外渐渐靠近的苍白袍女子,展颜笑骂:“昭君姑娘茶艺不精,你好心多教教她。”
“哦。”陈茕扶门冷哦一声,注意到桌上的信笺。
王昭君抄手瘪嘴,不置可否。
“诶,怎么不穿鞋?”沈庆文打量陈茕。
“懒得穿。”陈茕只当东风吹马耳,凑近他的桌子,轻声读道:“看取今时金榜上,人人才气似扬雄。”
“都有谁金榜题名了?”陈茕好奇道。毕竟此行总听沈庆文念叨什么……中央有宫,以金为墙,是金榜,以银镂题,得意人。
如今只是不知道,这金榜上到底挂的是得意人,还是权贵们垂涎的钟意之人。
“新届三甲同进士有三十二人,其中孑巨,魏本真二人最为可惜,距进士出身只差一线,虽然同进士也是进士,但此“同”字,其意确是“不同”。”
“二甲进士出身有十人,传胪叫曹伯涵,二十七岁,据说也是穷举人出身,正儿八经是得意挂金榜啊。”
“头甲三人,探花楚辞,生年三十二,是扬州龙标郡少郡主,咦,扬州也常年不是太平地,榜眼杨罡,年满六十,咱们的丞相大人似乎很欣赏他手著的《游北记》,怕是位年轻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等《游北记》传到蜀州后我也得瞻仰一番,对了,至于状元……”王昭君与陈茕已坐上床榻,漫不经心地捧着茶,听着书生唠叨。
忽然,二女发觉沈庆文忽然话间停顿了一下,不禁抬头望向沈庆文。
沈庆文满脸怔忡,茫然道:“状元白礼,白太师的小儿子,年仅二十一。”
“哟,比你口中的蒋公琰还小七岁呢。”陈茕幸灾乐祸道,王昭君则心神恍惚,纵观天下通史,三十出头的状元郎总是凤毛麟角,二十出头的状元郎,西域楼兰闻所未闻。
沈庆文还未回过神来,腔调沙哑:“是啊,蒋公琰中状元那年也已经二十五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前届进士步步青云,新届进士各领风骚数,我竟还以入赘秦家沾沾自喜。”沈庆文语气渐渐凝重,陈茕正欲伸手劝慰,她一手微举,还未寻到措辞。
沈庆文双眸坚定不移,咬牙低沉:“八个时辰远远不够!”
……
世人皆唾趋炎附势,何为趋?实乃小步跑上前,可为何不是走炎附势,跑炎俯势,只因学生面对老师,不可大步走。
白太师府上正摆着家宴,宴席本小,来者却不少,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朝廷重臣,其举止礼节具是庄重,言行更是如蚁附膻。
太常寺少卿张留正绕过御道,驶小路赶往白太师府邸。
张留正的小独子名叫张成梁,马车里,张成梁疑惑道:“爹,白乔远就是个给皇室教书的,何必阿谀奉承?”
张留正扶额气笑道:“混账!怎会如此没眼力劲,你这两年监生白当了?谁说白太师只给皇族教书?”
“那……”
“白太师可是当今最高学府太学的院长,是国子监祭酒的师长!”
张成梁思索道:“那又如何,不也是没什么实权的院长么?”
张留正一脸恨铁不成钢,正想敲这孽子脑袋,又想起他娘死得着,交代过自己要好好待他。
“白太师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他的门生遍布朝野啊,念往日师生情的比比皆是,别看人家一脸和蔼可亲,若是真想铁了心绊倒谁,能撑下的也仅有朝议时,站最前面那几位堂堂正正的正一品大人。”张留正耐心解释道。
张成梁如今不过束发之年,还不太懂官场的弯弯绕,但晓得听爹的话便能有利可图,于是搓手道:“爹,孩儿愚钝,您再细说一二。”
张留正瞧见儿子好学的模样,欣慰道:“你想想啊,白太师若是想弄垮一位官员,甚至不用走出府邸门槛,只需动用手中人脉,寄一份信给往日的门生,那些大人一看,嘿,既然老师都发话了,哪怕是未必真念师生情的门生,也乐意在面子上帮衬帮衬,将手底下亦或同僚的那位官员给压下去。”
张成梁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那……白太师如今神通广大,应不去招惹才好,为何还要凑上去自找麻烦呢?”
窄小的马车里,张留正举手作势,又再一次忍住,向儿子气骂道:“不凑上去讨好他,老子怎么离开太常寺?!赵熹这个老王八蛋一天不死,老子就日日受他压制,去他娘的,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这个太常寺少卿难道就有实权了?”
张留正的骂声很大,马夫在帘外摇头叹气,世风日下,蝇营狗苟靡然成风。
白府客房雕梁画栋,房外恭迎之声不绝入耳,席上不知哪位大人客套着:“到底是白太师家的儿子,才学过人!自然会比那蒋老儿家的有出息!”
客房中蒋公琰哑然失笑,不论何种场合,奚落父亲的官员都少不了,毕竟御史台如今失势,御史大夫蒋南山空有正一品官衔,皇上却不愿听他进谏,委实无计可施。
白礼手执黑棋,正犹豫不决,见蒋公琰神态,不禁打趣道:“前辈为何失笑?莫非已运筹帷幄?”
蒋公琰注视着六博棋盘,此六博为大博,以多吃博筹为胜,棋子竖起成为“骁”棋,“骁”又名“枭”。
蒋公琰摇头轻笑道:“我一筹莫展。”
“晚辈也束手无策。”白礼无奈道。
“等等……”蒋公琰精神焕发,冷静观棋道:“夫枭之所能为者,以散棋佐之,但一枭实不敌五散。”
白礼心领神会,抑扬顿挫道:“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
两位白衣书生对视一眼,蒋公琰竖起拇指,由衷赞叹:“天才!”
白礼诚恳道:“我也不过是那沧海一粟。”
“初闻你,只晓你衣品不俗,后来你一身寻常儒衣坐在考桌前,方知白礼样貌堂堂,如今与君对桌,深感君踔绝之能,愈发觉得珠联璧合。”蒋公琰托腮打量着白礼,不吝啬欣赏的目光。
“论珠联璧合,沈前辈正行孝道,不便多言,但燕青前辈可是您的知交,此次为何不与您一同莅临寒舍。”
此寒舍,门窗龙麝交青锁,锡壶青璅绮金疏,皆是外客送予白礼的贺礼,白太师不收礼,也不敢收,但他的小儿子却来者不拒。
蒋公琰玩笑道:“他回青州反思去了。”
“哦?”白礼一脸困惑。
“你们这一届非常杰出,尤其是龙标郡少郡主楚辞,还有其手下的常青党,霸气侧漏!”蒋公琰乐呵道,霸气侧漏四字如雷贯耳。
“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白礼举止坐态毕恭毕敬,挑眉反问道:“前辈都稍逊风骚,数英雄人物何不看今朝?!”
蒋公琰拍桌,棋盘上枭棋摇摇欲坠,他拱手道:“霸气外露!”
二人走出客房,白礼轻咳一声,众人张口直夸:“淑质英才!”
后有蒋公琰走出过廊,刹那间,官员们缄默不言。蒋公琰扫眼庭堂内,发现李子佩与白琴山的气韵跟几个月前迥然不同,看见在太常寺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张留正小步跨过府门,看见巴高望上的官员们正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可惜的是,李子佩与白琴山坚毅的眼神始终没有朝向自己。
白乔远放下茶杯满脸欣慰,靠近过廊手搭二人,朝身后官员们笃定道:
“不怕此子无名,只怕此子名太甚!”
蒋公琰的脸上永远挂着谦虚以近于骄傲的微笑,他招招手,示意: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