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知与常家一行人在仆从的护送下,沿着山路慢慢登上小沂山,因为是初五上年香,平时就香火鼎盛的千手千眼观音庙里,更是挤满了虔诚的善男信女,人虽多,却无人高声喧哗,每一个人都满脸肃穆,心怀敬畏的参拜菩萨,诚惶诚恐的上香磕头许愿。
主殿前万斤重的巨大铜制香炉里插满了信众参拜的香火,香烟缭绕钟声悠长梵音庄重,僧人的诵经声和信徒的念佛声呢呢交杂,带着一种神圣的悠扬节奏,令人闻之妄念消弭心绪宁静。
常夫人是个和气的人,虽不善谈,但毫无富贾夫人的架子,一直笑容亲切的与回知温和说话,常小鹤的几个年幼庶妹跟在嫡母身后,好奇又羞涩的不时偷看回知。
那个裘服青年是常夫人唯一的儿子,常小鹤的同胞长兄常翰,这次带着家仆护着母亲和妹妹们来上年香,知礼的坠在常家女眷的身后,默默伴行陪护。回知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炙热得想让旁人忽视都不能,但是回知仍淡定如常的故作不知,只与常家女眷们说话,眼风都没歪过一丝。
只有常小鹤不时捂嘴偷笑,偶尔朝兄长挤眉弄眼的,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之意,回知此时心里已经有几分明了,看来常小鹤的突然邀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心中一哂,回知眉眼不动,淡淡然地依然如常与常家女眷们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绕殿给诸尊佛陀菩萨上香磕头。
上完香,回知和常夫人分别给庙里添了香油钱,常夫人又另外布了一笔银子,给全家点了祈福的长明灯,之后带着贴身婆子,去后殿参加由庙里的方丈亲自开坛赞佛讲经的法会,而常家的小姑娘们和男丁,则有庙里分别安排了两间厢房,让他们在厢房里休憩,吃素果子喝茶,等候长辈参完法会听完经。
一行人到了厢房,还没坐下,也不管那些叽叽喳喳的庶妹们,常小鹤从茶盘里抓了几个小蜜橘,拉着回知就出了厢房,一路往庙的后园去。她来过观音庙好多次了,对庙里的各处熟门熟路,径直领着回知去往碑林的方向。
“回知,你觉得我大哥人如何啊?”塞给回知两个蜜橘,常小鹤笑嘻嘻的直接问道。
回知故作不解:“什么如何?”
“哎呀,回知,我也不瞒你了,上次我大哥来书院看我,意外见到了你一面就念念不忘,回去后跟失了心一样的整日茶饭不思,大哥求了我许久,所以我才……哎,其实我大哥这个人嘛,还是挺不错的,虽然学问不高,只读了几年的私塾,但是他从十六岁起,就跟着我阿爹出门学做生意,走南闯北的也算见多识广,人也厚道实在,品性也端正;至于长相嘛,不是那种英俊过人的美男子,可也相貌堂堂,五官周正,而且我大哥不像时下许多男子,家中稍有些钱财就在外寻花问柳的,家里还养着不清不楚的通房丫头,我大哥身边可是干干净净的,没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常小鹤一叠串的替自家兄长介绍,隐带夸赞,见回知但笑不语,也摸不准她是个什么意思,捏着手中的蜜橘心下揣揣。
局促的瞄了瞄回知,常小鹤又讷讷的道:“当然了,我也是真心想和你结交……这一次邀你……决不是仅仅为了我大哥,这事成与不成,应该……不影响我们交好吧?回知,你莫要恼我……你不说话,我可真有点慌了。”
转眸看着常小鹤紧张的脸,回知不由莞尔,看得出来,常小鹤并不是个有坏心眼的姑娘,一脸藏不住心思的单纯,说话也直来直去,虽然这次她是有目的的邀约,但是绝非让人难以接受。
“无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回知微笑着道。
一听回知没有怪她的意思,常小鹤立刻一扫阴霾,又快活起来:“唉唉唉,我就知道回知你最大气了,我告诉你,我和我大哥说好了的,你若看不上他,不管怎么样他以后都不许来缠你,你放心,我家里人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
喜滋滋的剥了个蜜橘递给回知,又追问:“那你看……我大哥他这人可行?”
回知接过蜜橘,分了一瓣塞到常小鹤嘴里:“小鹤,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我也认真回答你这个问题,不光是对你的兄长,即便是其他男子,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多的想法的,以后这事莫要再提了。”
常小鹤见回知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踟躇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少顷,才干巴巴的说:“嗯,我知道了。”
两人转而说些别的话题,不再提起这事,不一会就走到寺庙后园的碑林,兴许因为庙里正在开坛讲经说法,香客多集中在那处,碑林里除了回知与常小鹤两人,再无其他香客。园子里有数株几人方能合抱的古树,枝繁叶茂虬枝盘旋,树下耸立着数十块年代不同的或高或矮各种造型的石碑,上面镌刻的字迹或秀逸多姿,或苍劲有力,或字势雄健磅礴。
回知一见,顿时两眼放光的快步上前,喜不胜收的细细观摩,一时间倒忘了常小鹤的存在,完全沉溺在文人先贤的字迹书法的精妙中不可自拔。
正弯腰研究一块以蝇头小楷刻着心经的石碑,园子远处的石碑后,隐约传来一阵女子的呼喝声,回知听了隐隐觉得有几分耳熟。
“都怪你,蠢货!要是害我被抓住,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呜呜呜,小姐,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
一个婢女头发凌乱的从角落跌爬出来,狼狈的倒在地上刚好让回知她们看到,跟着一个怒容满面的华服少女从石碑后走出,揪住婢女的头发,扬手又是两个巴掌大力扇下去,打得那婢女哎哎直叫唤,涕泗横流的哭个不停。
回知吓了一跳,这脾气暴躁的凶悍少女不正是裴绛吗?
还记得书院才放年假,长令侯府就来了一队身穿皮甲的部曲和几个粗壮有力的婆子,说是奉了大将军之命,来接裴绛并送往平州裴家宗里。
裴绛被兄长的铁面无私气疯了,当场不顾形象的叫骂撒泼,撕打押送她的婆子,那几个婆子被她抓乱头发挠花了脸,依然严格的执行大将军的命令,任裴绛如何闹腾也不敢放开她,最后实在无奈之下,只得用软绳绑住裴绛,才终于成功把她推上马车,与大将军的私兵部曲一同护着前往平州。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位长令侯家的小姐一向骄横跋扈,极其霸道,但裴绛这一顿闹,可谓山崩地裂,让书院上上下下的人皆看得目瞪口呆,也见识了裴无羡的令出如山,手下士兵的恪守不渝,不愧是能够百战百捷的大将军,驭下如臂使指,上令一出,三军莫不制从。
按理说,裴绛现在人应该还在平州,怎么会在砀镇的观音庙里出现?
回知正奇怪,旁边的常小鹤战战兢兢地怂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我的妈呀,这不是长令侯家裴四娘子吗?我的天,怎么在这里遇到这个刁蛮大小姐?好可怕,下手这么毒辣,哪里像个世家贵女?吓死个人了!”
无论是前世今生,回知对这位裴小姐历来感官不好,总觉得遇上她不会有什么好事,尤其想到她对褚黐沣的偏执,更是害怕与裴绛有任何交集。
“看这样子,她似乎是从老家偷跑出来的,我们与她正面碰上绝不会有好事,还是偷偷避开为好。”回知悄声说。
只懊恼因为裴绛,碑林的书法是暂时不能观摩了,这次只能先避开,等下次有机会了再来。
裴绛被兄长裴无羡派部曲押送到平州时大闹的场景,常小鹤也是亲眼所见,一回想起裴绛打得几个粗壮婆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的剽悍劲,常小鹤就后颈发凉头皮发麻。
这尊大佛,真不是谁都惹得起,常小鹤当下连忙点头。
两人蹑手蹑脚的屏息转身,想要趁着裴绛没有发现有外人在场,赶紧偷溜离开,谁知就那么丧气,走出才几步,常小鹤踩到步道上一块松动的石砖,一个趔趄人几乎要摔倒,要不是回知眼明手快的拉住她,她就要跌个大马趴,但是她受惊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惊叫,已经无可挽回的冲出喉咙。
正在狠踢婢女的裴绛闻声骤然一惊,倏地回头看过来,发现是回知和常小鹤两人,愣了愣,没马上反应过来。
回知趁着她还没有回过神,拖着常小鹤疾步往前,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地,看着回知快速离开的背影,忆起那次在燕王面前回知无视她离开的情形,裴绛戾气陡增,眼角狠厉的一眯。
“站住!”裴绛喝道。
回知置若罔闻,反而加快步伐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常小鹤慑于裴绛的身份和她一贯的恶劣,吓得停下脚步,哆嗦着拉住回知:“回知……她……裴小姐叫我们呢……”
回知简直要给她这小鹌鹑样气倒,这缺心眼的姑娘,不知道现在停下反而更让裴绛找事吗?
果不其然,裴绛扔下哭得凄凄惨惨的婢女,气势汹汹地撵了过来:“我刚和你们说话呢,没听见吗?跑什么跑!”
回知只得回身,镇定的道:“原来是裴小姐,想不到竟在这里巧遇。”避而不答听没听见她的叫声。
常小鹤垂着头缩着肩站在回知身后不敢吭声,裴绛却一眼也没有施舍给她,只是盯着回知追问:“哼,我就问你,你们跑什么,啊?明明看到我了还跑什么?”
“裴小姐您怕是误会了,我们是与常夫人约好了会合的时间,刚刚恰巧时间到了,我们正赶着回前院,之前并没看到裴小姐,也没听见你叫,并非裴小姐以为的那样故意躲避您,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不知道为何,回知总觉得裴绛看上去有些怪,阴恻恻的眼神让她心生不安,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远离裴绛。
“裴小姐……是真的,我们没看见你……真的没见……”常小鹤鼓足勇气,颤声应和回知的说词。
“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你说话了!”裴绛厉声打断她。
常小鹤惊恐的白着脸,发抖的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回知将她护在身后。
“裴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拉起常小鹤转身就走,不想在继续应付裴绛。
“咝”一声爆裂空气的凌厉声音划过,回知惊电念转,几乎是当机立断的马上侧身闪向一旁,但还是躲闪不及的被什么狠狠地抽到了肩头,力度大得她身不由己的扑倒向前,连带牵着的常小鹤也一起摔倒在地。
回知下意识的抬头,只见裴绛拿着一根泛着幽光的软鞭,满脸戾气的站在那里。
肩膀上被打到的地方,先是一阵钝钝地麻,然后慢慢感觉到阵阵像是裂骨般的剧痛,痛得回知面无血色,她茫然的伸手摸过去,厚厚冬装居然被鞭子抽打得撕破了个口子,露出衣料里填充的棉絮,一股子濡湿的腥气弥漫在空气里,摸着破口处的手心,也染上黏腻的湿意。
回知低头看去,只见手心上全是鲜血,她的肩头竟被裴绛抽得皮开肉绽的鲜血直流,可见裴绛使了多大的力气,不但抽破了她厚厚的冬衣,还打得见了血。
“回知,你流血了!”常小鹤大惊失色的叫起来。
裴绛不以为然的一脸恣睢:“叫什么叫,肮脏的贱民!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撒谎,被我逮到了想就这么走了?痴心妄想!贱人就是贱人,满腹的谎话,一肚子的坏水!怎么,你想转过背去找谁告密啊?”
“说啊,准备把我的行踪告给谁听,嗯?”裴绛眯着眼磨牙凿齿的盯着回知:“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之前在书院,我早就想找你了,这下可好了,你自己撞上门来,上次让你在燕王面前张狂得意,说!你怎么勾搭认识燕王殿下的?”
简直是疯子!这个女人不可理喻,脑子莫名其妙的全是污糟!
回知又痛又气,万万没想到裴绛居然会毫无预兆的动手打人,在寺庙里也敢肆无忌惮的逞凶伤人,太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