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岭山不愧是北霁朝皇家礼佛名山,奇峰峻岭气势磅礴,凌峰高似抵天,云烟生霞,深涧低如斧劈,湿雾缭绕,峡谷有飞瀑垂悬,或大或小,大的气吞山河奔涌湍下,轰鸣声震耳欲聋,小的迤逦连绵顺岩曲折,蜿蜒如玉带。层山叠翠苍木参天,即使在冬日,依然生机勃勃,一片浓郁的翠色。
回知每天早上起床,洗漱之后用些庵堂提供的简单素斋,再慢吞吞地喝完一杯清口的香片,然后收拾一下,带着小年悠悠哉哉的一起出门,每天都去不同的景点游玩观赏。万岭山不同的山峰,有着各有特色风格迥异的风景,回知身在其中乐不思蜀,喜悦的研习早就心神向往的摩崖石刻,虔诚的参拜佛教造像,漫步在历朝各代修建的亭台楼阁和佛殿中,细细品味每处的篆刻题词。
累了就找个地方休憩一下,和小年一起享用以温盒保存的自带的茶点,对着青山绿水慢慢品尝,主仆两人不时闲闲的聊上几句。四周万物静籁时空悠远,风卷云动满目冷光色,在这幽静冬日里,回知不觉得萧冷,倒意外的觉得心里满满的,舒畅惬意得很。
这样的日子太畅意,回知忘而不知返,连带之前烦恼的人和事,全都抛诸脑后,沉浸在山中的悠闲岁月里,再无所思。
这日回知与小年一起前往万岭山的真霞峰,想去游览那里闻名遐迩的轸宿殿,以及鲜少人知的仙帝洞,洞中有千年前早期的神话故事的石雕和壁刻,据说是万岭山诸多雕刻中最历史悠远的,具体的开凿年代,谁人开凿的,都已经在历史长河中失去详尽记录,一切都无从考究。
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昨夜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到了凌晨雪虽然停了,但是路上积雪很厚,寒风凛冽冻彻人骨,整个世界在大雪后,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山中的雪景蔚为壮观,美则美矣,但本就陡峭难行的山路,却因此更加不好走了。
可是回知却不想错过这次的出行,再过几日,她马上就要结束年假返回书院,今日不去,不知道下次何时才有机会再来。
犹豫再三,回知还是选择了按计划的前往真霞峰,只是加倍慎重的做好雪天出行的各种准备。
回知和小年拿着手杖,披着厚厚的斗篷,气喘吁吁的艰难跋涉在真霞峰的山路上,厚厚的积雪几乎没到小腿,若不是早有先见之明的穿了厚长靴,估计裤脚、鞋袜早就被打湿。
即使这样,一路走了两三个时辰,还是不可避免的感觉到腿脚冻得够呛,僵硬得都不像自己的一样,身上因为艰难的雪中爬山,倒是热乎乎的满身是汗,整个人上下被两种极端温度分割,折腾得都快分不清,到底算是冷还是热?
亏得回知一直坚持爬山,体质好了许多,虽算不上如履平地的轻松,但也好歹没有脚软走不动,半途打退堂鼓。
小年出身农家,倒是习惯了这样的艰苦,一路上都没有叫过半声苦,毫无怨言的跟在回知身旁,吭哧吭哧的埋头走着,还不时搀扶一下脚下打滑的回知,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
这让回知又是感动又是心暖,她无论上辈子还是今生,皆身世孤苦,前世茕茕飘零,结局凄凉,这一世虽然未能得偿所愿爱情圆满,但是这辈子,能遇到忠心耿耿的小年和齐伯,亦是人生大幸,她感恩上苍垂怜,给了她另一种感情上的补偿。
不由自主的又想到裴无羡,他那样的人,竟以如此炽烈的感情投注在她身上,浓烈而直白,赤诚无掩敢于直面人前,让回知再是想要故作不知的熟视无睹,也不得不有几分动容。
说没有半分感觉,那就是自欺欺人了,正因为有感觉,有心动,才让回知心慌意乱,才会不知如何面对的选择逃开。
这一点,回知自己心知肚明。
她对裴无羡,是有感觉的。
虽然很淡,但是依然不容忽视的的确是存在的。
说句实在话,如裴无羡那般出色的男子,真的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平生唯一仅见,如此的出类拔萃人中之龙,位高权重偏偏又一往深情,天下间,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的冷情相对?
然而真要接受裴无羡,回知知道,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不少,甚至比之前世,她与身为皇族的褚黐沣在一起时,所面对的问题也不遑多让。
为妾,她今生不再愿如此折辱自己去委屈,为妻,她不够格,难以企及裴无羡这样的身份门第。
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别,等级之分,门第之差,都是避无可避的问题。
太多障碍和问题,逼得回知不得不硬下心来压住那点动心,理智的看待与裴无羡的关系。
可是……
回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眼前腾起缈缈烟气,白雾霭霭,她眼底流淌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怅惘。
她似乎,有些舍不得裴无羡,舍不得放弃……
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已经逐渐接近目的地轸宿殿,而回知和小年已经在雪地里跋涉了半天,累得气喘如牛,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的僵硬,早就冻得没有了知觉。
不远处的轸宿殿近在眼前,小年不由松了口气,欢呼:“小姐,小姐,马上要到了!”
“嗯,总算是走到了。”回知也顿时觉得心口松泛些。
一路上走得太辛苦,再拖时间长点,她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一意孤行的非要在这个时候出来。
到了目的地,可以歇歇脚,问殿中的道士讨口热茶喝暖暖身子。
估计是修筑山路的台阶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崩缺了部分石材,豁了口或高低不平的,天气好时还好,能够看得清脚下的路,而昨夜的雪太大,路上积雪很厚,去往轸宿殿的山路又比较窄,根本不清楚小路上哪处是空的,哪处不能落脚。
回知拄着手杖往前一步步挪动,手杖落地时突然撑了空,她没有料到厚厚的积雪下面,那一处是空的,变故发生时速度太快,太突然,回知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摔出山路,从路旁的陡崖一路滑倒下去,不过眨眼间,回知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年眼前。
“小姐!”小年凄厉的叫,踉跄着扑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回知消失的那一刻,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道身影如疾雷迅电般掠过小年的面前,有如击空的鹰隼纵身飞下山崖,消失在回知跌下去的地方。
小年呆傻的眨眨眼,那道身影一纵即逝,速度太快了,要不是对方身形掠过带起的风,以及他腾空跃下时衣角扫过她的额角,小年都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或是因为太过惊慌而眼花了。
小年趴在崖顶,看着下方白色烟雾缭绕的深壑,不太确定的喃喃:“那是……裴将军?”
回知顺着陡崖一路翻滚而下,咬着牙紧闭双眼,只觉天翻地覆昏头涨脑的,整个人像是在巨浪中被颠来倒去的几乎要散架,浑身痛得厉害,要不是山上积雪足够厚,她早就头破血流折了好几处骨头,没个完好了。
以为这遭恐怕是难得完好了,腰间骤然扣上一只有力宽厚的手掌,稳稳的止住了回知的跌势,牢牢地将她固定在结实温热的胸膛前。
“回知,莫怕,没事了,有我在。”清冽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置疑的安心感,在回知耳边响起,有些紊乱的温热呼吸扑打在她的面颊。
回知眼睫颤巍巍的抖着,慢慢睁开眼,竟然是裴无羡!
他的一只手紧紧的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竟五指如钩的牢牢抠入山崖裸露的岩石里,坚硬的山石,在他的指下有如豆腐一样。
没想到裴无羡的武功这么出神入化,回知又骇又慌,脑中似乎早就在颠簸里成了一团浆糊,没有了思考能力,只能呆呆望着裴无羡说不话来。
裴无羡安抚似的以下颌轻轻摩挲回知的额角:“别怕,我这就带你上去。”
回知的唇微翕合了几下,因为心口发软浑身虚脱,依然没办法发出声音,对他的亲昵动作也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下意识的死力拽紧他的胳膊。裴无羡见她惊吓过度的面无血色,一脸惊魂未定的呆滞,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懵懂空茫,心头又是怜惜又是心痛,黝黑的眼睛里全是柔软的温情。
裴无羡小心翼翼的抱紧回知,抓抠入山石里的那只手,用力一提,踩着石缝的脚尖一点,一个巧劲,他旋身腾空而起,犹如大鸟一样飞云掣电往崖上。回知只觉眼前景物飞快转换,画面虚影般的一花,她甚至惊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裴无羡人已经抱着她稳稳的站到坡上。
“小姐!你怎么样了?”小年眼泪花花的扑过来。
裴无羡伸出一只胳膊挡住她:“先不要碰她,也不知道你家小姐身上何处有伤,我先带她到轸宿殿再说。”
说罢,一把抱起还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回知,飞身几个腾跃,使着轻功向轸宿殿方向而去,小年也不敢再多话,用手背使劲抹了抹脸上的泪,也赶紧踉踉跄跄的努力跟上去。
轸宿殿守殿的火居道士正在清扫殿前的积雪,远远见到一个高大矫健的青年抱着一位小娘子踏雪而来,身法宛若鬼魅一样飘忽不定,惊电奔星一样,眨眼间几个起落已到了他眼前。
火居道士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握紧扫帚退后一步,这等身手真是世间罕见。
“道长,我的娘子上山时不甚摔倒扭了脚,可否请道长行个方便,备间干净的厢房给我娘子梳洗上药,多谢了。”裴无羡站定,客气的向火居道士道。
道士已经回过神,见眼前的青年英姿勃发,雍容华贵,看着分明是一位灼灼曜曜的极其俊朗无俦的贵公子,却矛盾的有一身睥睨天下的霸道气势,不容忽视,令人望之生畏。
道士慑于裴无羡外放的逼人气势,竟没敢多问什么,连忙迭声答应,随手放下扫帚返身,疾步引着裴无羡他们往后殿去,一路大声招呼自家的娘子。
那道士的娘子从房中探头出来,见了裴无羡他们,边应着丈夫的话边偷偷打量,看到裴无羡怀中的绝美无双的小娇娘,花容失色头发凌乱,一身衣物全是雪水泥泞,还破了好几处,脚上的靴子也丢失了一只,满身的狼狈不堪。
见了回知的凄惨模样,道士娘子惊疑不定,这是得摔得多严重才成这个样子啊?不过想到昨夜的大雪,估摸山路积雪害人不浅,这花骨朵似的美人儿真是可怜见的,娇娇的人儿摔成了这般样子,真叫人心疼。
道士娘子急忙将裴无羡带到一处干净客房,又唤了殿中的小道士去烧水给回知梳洗,安排好后,自己也回屋去取伤药和干净衣物。
裴无羡把回知小心的放到暖炕上,她身上原来披着的斗篷,早就在摔落坡崖时,被树枝挂掉不见,外衫又湿又脏,身上脸上也满是划伤,一身的寒气牙关直颤,又湿又冷的坐在火炕上瑟瑟发抖。
裴无羡屈膝半跪下来,自然而然的伸手就要去脱她的雪靴。
回知这才惊醒,吓到似的一缩脚,又羞又恼的瞪他:“你要做什么?”
“不要乱动,你的靴袜都进了雪湿透了,不赶紧脱掉,等着冻伤吗?”裴无羡眉头一拧,强势的抓过她的脚:“事出突然,无需讲究这么多,特殊情况下一切权宜而为。”
回知仍然想要顽抗,涨红了脸的挣扎着:“你放开,让刚才那位娘子来帮我。”
裴无羡置若罔闻,也不与她争辩,只一句:“得罪了。”
手下铁箍一样锢着她的双脚不让她动弹,几下麻利的把她被雪打湿的靴子和罗袜脱了,顺手扔在一旁,又站起身,飞快的脱了她早就湿透脏污得不能看的外裳,然后飞快的在她主要骨骼和关节摸过,检查她骨头有无受伤,确定回知除了碰撞的伤痕和一切轻微的擦伤,并无其他严重伤患后,才松了口气,扯过炕上的被子,将她卷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