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柳吟风心中不安越发强烈,皱眉道:“你想说甚么?”
岑含躬身一揖:“师伯恕罪,今日借小师妹生辰,一者是向诸位长辈与同门说几句心里话,再者,是想向恩师与诸位师叔伯禀告一事,弟子想出谷一趟。”
柳吟风脸一沉,拂袖道:“不成!这话我替你师父说了!”
“为何?”
“为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五年前你一身重伤的回来,生死不明,你师父毕集整个桃源谷之力才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你可知他当初为了救你,扛着内伤七日不眠不休,两个月大病不起么?你又可知,当他得知你虽保住性命,却要终身残废时那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么?你师父为了你,丢了半条命,你不心疼,我这当师伯的心疼!”
岑含黯然道:“弟子不孝,连累恩师。”
柳吟风道:“既然知道,那还胡闹甚么?你当我们是神仙?每次都能让你完好如初么?”说得后来语气已十分严厉。
岑含默然无语,大堂里一时人人噤声,只有柳思烟年纪尚小,被这一顿疾言厉色激得受了惊吓,在辛月影怀里啼哭不止。
辛月影忍不住瞪了一眼丈夫,才转头望着岑含道:“岑含,你这是何苦?旁人的辛劳尚且不论,你自己这五年怎么过来的,难道还不够刻骨铭心么?”
“是啊,刻骨铭心。”岑含说着,眼眶已然泛红,“三年活死人,绝望之甚,至今常在梦中惊醒。好不容易能下地行走,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已是个废人的事实,只得一日一日咬着牙坚持,整整两年零三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到拿回这一身功夫。师伯可知,是甚么支撑着弟子走到今日?”
辛月影心头一震,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五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本就是个奇迹,既是奇迹,自然有常理难以解释的理由。而这理由也必定与他的“过去”有关,只是既已重生,又何必再与“过去”纠缠不休?
岑含笑得有些沧桑:“因为弟子知道,外面还有几个痴人在等着我,我若不出去,他们会等一辈子。”
辛月影道:“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没有勇气以一个废人的身份见他们,”岑含顿了顿,才接着道:“也不愿再带着那些恩怨纠葛与他们重逢。”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似重于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迟守忽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既已决定,为师就不拦你了。”
白、柳、辛三人同时一惊,饶是白杭稳重,也忍不住皱眉道:“迟师弟,你是认真的么?”
迟守仿佛陷入了回忆,幽幽道:“我们当年虽救回了他的命,却也形同绝望。试想一个人只能在床上躺着,除了张嘴说话,眨眨眼,其他半个手指头都动不了,如此了却残生与死了有甚么两样?这五年来,我看着他想尽各种办法自救,初时只道他是不甘心,毕竟合全谷之力都毫无办法,他一个人又能如何?直到那一日何青一针扎下去,他动了一根手指,我才意识到他心里有执念,再后来日复一日,越发明白,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出这个谷。”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愕然,好一会儿辛月影才道:“我一直以为是你帮他恢复的武功,难道不是么?”
迟守苦笑道:“惭愧。”
柳吟风道:“罢了,你这当师父的都同意了,我们还有甚么话可说?何苦这小子五年前就没人拦得住,今时今日更是没辙。”
白杭忽道:“岑含,你此去意欲何为?”
岑含淡然道:“将这诸多的恩恩怨怨真正了结。”
白抗双眉一掀,道:“你要挑起腥风血雨?”
岑含缓缓道:“五年前,我与大唐皇帝李存勖拼死一战,自以为斩断了恩怨,可以回江南归隐,从此置身事外。熟料仅仅过去半年,恩怨不曾消减,反而横生更多纠葛,最后嘉兴城外竹林一役,身陷重围,几近身死。这五年来我想了很多,江湖本就是一张大网,恩恩怨怨又岂是一人之事?与其躲躲藏藏,一辈子不得心安,不如断了后路,放手一搏,尝试真正去了结他。”
辛月影摇头道:“直面又如何?冤冤相报无穷无尽,当年不就是如此么?”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赢了,不伤人命;我输了,一死了断。”
辛月影忍不住道:“胡闹,这不是去送死么?”
柳吟风道:“而且你要如何断他们的后路?”
岑含道:“这个其实不难。这些人虽各有所求,却有两个共同点:第一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但凡明面上做甚么事,整个武林都在看着;第二,都是重名的之人,耶律潜视天山荣辱甚于性命,墨商以大义自居,更不愿沾上污名,至于杨家,本就是要仗着‘落羽惊风’这块金字招牌收揽人心,杨家的实力尚无军力与诸侯抗衡,若再失人心,则大事去矣。只要我在武林中广而告之,要与这伙人公开了结恩怨,由不得他们不接着。”
柳吟风沉吟片刻,也摇头道:“还是想得简单了。杨家能算计你一次,自也能算计你第二次,他们并不需要当着所有武林人士的面打败你,只需要你到约定的时候没有出现,便已无虞。你懂我的意思么?”
岑含忽地冷笑道:“今时今日,他们怕是已经没有这个能耐。”
柳吟风不由怔住。
他为人一直极为谦虚,莫说这样当着长辈面的张狂言语,便是私下里评论旁人武艺,也是极少。
但这话说出口,却没人敢质疑。
五年前,他已是绝顶高手,这五年间残酷磨砺,足以让一个人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他又到了何种境界?
迟守忽想起一事,道:“你这些年积下的暗伤眼下如何?”
“已经尽数痊愈。”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吃惊。当初之所以束手无策,便是因为他这伤势实在过于复杂,大战中受的大小伤患本已几近致命,然而这些伤势背后却还牵连着盘根错节的暗伤,稍有差池便即丧命,最终费尽心力才勉强保住他这条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说暗伤已经痊愈?
“你过来,”岑含应声上前,迟守伸指搭脉,凝神良久才道:“当真难以置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岑含躬身道:“不敢欺瞒恩师。”当下一五一十将这些年的自救之法说明,其中涵盖行针,导引,练拳,吐纳,食疗,药酒等诸法,几乎囊括每一日的所有细节。
迟守听罢,不由喟然道:“没想到你的医术竟也已精进到如斯境界。”
岑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沉声道:“弟子不肖,有负师恩!不日又将以身犯险。但这一关若不过去,岑含一生难安!求恩师原谅!”
迟守笑道:“你我师徒交心,我知你心,你自也知我心。何必多言?”
岑含就这么抬着头看着他,蓦地热泪盈眶,道:“多谢师父!恩师及诸位长辈在上,岑含屡受师门庇佑,虽死难报万一。此次出谷后,便是弟子来守护师门了,从今往后,再无一人敢欺我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