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况又一次僵持下来。越来越多的高阳兵爬上高坡,望白塔下面聚拢而来。刘吉他们寡不敌众,渐渐被压缩到墙根下面,冷不防对面飞来一支流矢,从他的左肘射入,锋利的箭簇撕裂筋肉,在肩膀上贯穿而出。鲜血浸透了半个衣袖。对面的两个高阳兵赶忙手持钢刀上前来砍,刘吉耷拉着一条胳膊左躲右闪,头盔也被打落了。这时,迎面又飞来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左颊上,刘吉“哎呦”一声跌倒地上,两边的高阳兵立刻围了过来,举刀就砍。
正在刘吉绝望的时刻,半空里面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那两个军汉还不曾抬头来看,一人一颗眼珠子上面早中了一颗泥丸,两个人痛得捂着眼睛在地上滚作一团。
刘吉喘匀了一口气,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正要反杀,头顶就传来小丫头的呵斥声:“我给他们换了一颗眼珠子啦,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刘吉抬头望了那个小丫头一眼,从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却也不再管这两个满地打滚的军汉。他把面颊上的羽箭拔了出来,伤口上的血拿袖子一擦,对众人招呼道:“箭法好的随我上塔,其余的留在这里杀敌。”立刻就有三十多人带着弓弩、弹弓登上塔楼。
刘吉他们在白塔的一、二、三层的墙壁都挖了箭眼,第四层只有一半墙壁,从上半段也可露出头来向外射箭。
北府兵全都拥到第三层楼上向下面的高阳兵射击,居高临下,十分得手。刘吉见到了正在上面照顾伤员的小丫头,她的脸上已被战场上的硝烟、征尘扑打得灰一块白一块,臂上也带着一处箭伤,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尽管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但那一脸冷静的神气却没有被疲倦和劳累所掩盖,又浓又密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东一簇、西一缕的贴在了额前、鬓角上面,显得很杂乱。身上的衣袖也破了,两只袖子沾满了伤员的血迹。
这时,刘吉向她背后瞟一眼,看见伤员们都被集中在了箭矢不及的地方安然无恙,也就放下心去。这些人都来到塔前,向外面又望望敌人,等他们来到近处,几十支箭“嗖”一声一起射了出去,走在前面的十余名高阳兵应声倒下。刘吉连放了几箭,箭无虚发。他左右的兵将也同时放箭,眨眼之间,面前的敌人又倒下去二十几个。高阳兵没想到这些泥腿子的箭法如此高明,大为惊骇,不敢贸然前进,纷纷四散开来寻找掩体举起弓弩来,站在下面对射起来。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高阳兵才在弓弩、木楯的掩护下,肃清了白塔外围的敌人。一部分守军退进塔中,他们关上大门,爬上高塔,箭矢已经用完了,一群人就用瓦片、石头向下边打。
黄昏以后,刘漫天叫人在白塔周围堆满一人多高柴草,并浇上了生油,很明显,他们准备用火攻,把刘吉他们一起烧死在塔里。一个高阳镇守使司的将领,身穿铁甲,头戴铁盔,举着一只火把,跑到离着白塔一箭远的地方,扬头高喊:“塔里面的人都听着,赶快投降,不然就烧死你们!”
刘吉摸一摸箭袋中,已经没有箭了,就问:“谁身上还有箭?”众人都摊着双手,无奈地摇头。
刘吉望着下面的那个军官,大声骂道:“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他的话音还未落,对面又跑出来两三个军汉,扯起嗓门来喊得更欢了,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气得白塔上面的刘吉直翻白眼。
小丫头凑到前面看了看,说道:“真烦人,要不我用弹弓给他换一换眼珠子吧?”
刘吉摇头:“太远了。”
小丫头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远近哩?”她从一排排晾在木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装满袋囊,要了一把弹弓抻开来,拉紧的牛筋“啪啪”直抖,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铁板桥”,这一招也叫“霸王倒拔弓”,里面用的是鹰爪门走劲运气的诀窍。小丫头把弹弓对准了下面的那个军官,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哧哧”地叫着打了出去。
那军官抬头呼喊,一个泥丸正巧赶上。众人在塔上也看不真切,只见泥丸打出,那军官一声没响,仰面倒在地下。他身后的几个骂咧咧的军汉立刻就一哄而散了。
高阳兵们点起了数十只火把,准备开始放火。到了此刻,刘吉也无能为力,身旁有的七尺大汉已经小声地哭泣起来。他转头看着小丫头苦笑道:“你看看,叫你走,你偏不走。现在跟着我们一起陪葬,自个儿亏不亏?”
小丫头却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呢?告诉你吧,我这个人呐也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命大。比这更凶险的情况,我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不都过来了吗?才不会死在这里!”
刘吉看着她身处险地也如此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也就更加坚信此人绝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胡烈与刘漫天等人也来到山顶等着手下的小兵放火烧塔。他在山腰上面观了一个下午的战,看着自己的孩儿们来来回回的拉锯战,也是心惊肉跳的。他对刘漫天说道:“拿下光山以后,就在半塔营就地转入防御,而后扫清周边的马步军衙门残余势力,切不可再往西去了。”
刘漫天不解道:“乘着马步军衙门主力全被牵制在太子河的有利时机,苏家寨这一颗大钉子要是不拔下来,西关早晚要受到马步军衙门的威胁。咱们今天废了这么大劲打下来的地盘,还是有再度丢失的危险。”
胡烈说道:“我何尝不想乘着他们自顾不暇的时候,多收复点地盘,甚至还想一路打到孤山去犁庭扫穴。可现在形势有变,昨儿夜里刚接了塞防塘报,那北秦伪洛阳大行台嬴平四曌堂点兵,在徐县驻扎的五千越骑营已经越境南下——太子河战事扩大啦!”
刘漫天唬得浑身直打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是秦国的北军越骑营吗?这……这马步军衙门的那些泥腿子是人家的对手吗?也不知道此次秦军南下只是为了给草上飞助拳,还是另有所图啊?”
胡烈道:“这也是我所顾虑的。胡隐之这些乌合之众肯定是要一拍两散鸡蛋黄了。万一秦人要是收不住手脚,一路往东杀来,高阳可就又是一场大难喽!所以,咱们必须以防备秦人袭击高阳城为重心。怎么保卫高阳?没兵能成吗?战线拉得太长能成吗?只有全军收缩阵地,猬集一团,敌人才啃不动,高阳才能保住。”
众将跟着纷纷点头道:“大帅所言甚是!马步军衙门那些个牛皮癣,就让秦国人顺手帮咱们清除了吧!”
这些人正把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叮当作响,山下却乱了套。大约有数百骑兵沿着向西的官道飞驰进半塔营的村寨,屯子里毫无防备的高阳兵竟然给赶羊似的赶了出来,跑得漫山遍野都是。胡烈往山下来看的时候,有斥候骑着马上山来告急:“北府兵在太子河大败草上飞,现在朝着半塔营杀过来了!”
胡烈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山腰上出现一面黑色大旗,迎着西沉的太阳翻卷成一团熊熊的火焰,上书“江北马步军衙门都检点无当飞军都尉袁”的字样。这些人就是雷州罗霄山脉的义军,平日里上下山坂,出入溪涧如履平地。现在,面对江淮平原上这种小土山自然应对自如,千余人在山间嚎啸而进,奔跑如飞。高阳兵猝不及防,还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防线,就被这些人冲到山顶。刘吉他们也顺势从塔中冲了出来,夹击胡烈。
山上的高阳兵顿时大乱了起来,胡烈兵败如山倒,自然是又急又恼,当下也顾不得放火烧塔了,赶紧带着亲兵下山西走。他怎么也闹不明白:就是放五万头猪到太子河,让胡隐之他们去捉,两天也捉不完啊。这个草上飞平日里打起自己来牛气哄哄,对付一帮泥腿子怎么就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