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铁拐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在场的锦衣缇骑。他孤零零地立在罗铁拐面前，只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人间，而是亲眼看着森严的地狱。他脑子里空空如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了。

罗铁拐又奔跑起来，他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刀劈斩下来。锦衣缇骑不假思索地举起绣春刀来格挡，锋刃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

罗铁拐踉踉跄跄地弹落回原地，看着手里的背刀砍出来的一个豁口。锦衣军的装备确实是整个大宋首屈一指的，用锻钢法打造出的纤细的绣春刀被厚重沉猛的砍刀正面冲击，竟然完好如初。但那汉子却受不了这么强烈的一记凌空劈砍，身子一歪就从马背上倒摔下来，灰溜溜地爬走了。

军士们围绕着罗铁拐，看这个老兵提着一柄砍刀，踩着尸体默默地行进在荒草地上。无法计数的刀剑和枪尖指向他，可是没有人敢于冲上来阻挡他的去路。罗铁拐所到的地方周围空出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只可怕的甲虫。

这时，从御营众调拨的一队弓弩手已经绕到了罗铁拐的身后，一排箭镞在火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齐刷刷地指定了罗铁拐的背心。周围的军汉觉得胜券在握，纷纷喝令罗铁拐投降。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投降的。”他一面放肆地大笑，一面走向了那匹还留在空地上不知所措的战马。

几个军汉还愣愣地来到马匹的前面来阻拦，看着罗铁拐一步步走近。这时候，罗铁拐手持钢刀，低眼瞥着他们，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严的惨红色，那不光是因为充血，还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终于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忘记了军法和任何的惩罚，跳起来怪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了。他这一跑，其他的人也都走散了。罗铁拐确是疯魔了，他忽然一手把跑得最慢的那个汉子提了起来，这军汉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进去，却绷的生硬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罗铁拐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把背刀随手轻轻一挥，把那个汉子的一条胳膊砍了下来，而后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了一旁。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荣禄咬着牙说道，“乱箭齐发！杀了他，杀了他！”

众军齐声应和，这是从荒地的右侧传来了闷雷样的声响，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隐隐震动。

高台上的荣禄、王一坤等人和下面的官军们的脸色都变了，这一晚上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还有可怕的事情会发生。这不是地震，这震动里有着危险的意味。不等众人从惶骇中回过神，一团黑风伴着响彻天际的惊雷，就已经从脸旁刮过去，直扑罗铁拐的去处。

“妖……妖……妖怪啊！”也不知道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嗓子使原本以为调来弓弩手就能胜券在握的军队重新陷入了绝大的惊恐之中。接着，四下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各自逃命吧！”仅仅几分钟的工夫，一支刚才还算严整有素的部队变成了一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这团古怪的黑风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罗铁拐。一直到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满身血污、头昏目眩的罗铁拐才疲倦地站在不知地名的荒野上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面。这时，他虽然已经身心俱疲，摇摇欲坠，但凭着存留在心中的最后一点血气，他依旧站成了一棵向上的树。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他的性命、他的生活、他的命运就全完了。

“绝不能倒下去，绝不能倒下去……”他凶神恶煞地对抗着死神，就如同当初追随王德亮出兵江北，与秦兵拼命血战只为博得一线生机。一双血红凶狠的眼睛对上了楚云和黑风疾。小丫头不由自主地要后退，可是罗铁拐已经拎起了她，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

楚云觉得自己的喉骨撑不住了，罗铁拐会轻易地掐死他，像捻死一只蚂蚁那样。她不甘心，可是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几乎要放弃了，大脑开始麻木，可是她忽然惊醒过来，她明白了罗铁拐是在犹豫，否则以此刻罗铁拐的疯狂根本不需要掐死他，他再稍微用力就可以拧断自己纤细的脖子。她瞪大眼睛，用力大吼也只是低低的声音：“罗铁拐……”

罗铁拐惨红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楚云挣扎着说道：“是我！是我啊！醒醒！”

“住口！”罗铁拐凶蛮地咆哮起来，“你是我的朋友吗？喊我！喊我的……名字！”?他一手掐着楚云的脖子把他高举在半空，一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罗铁拐，是我！”楚云大吼。

这老儿的手终于软了，小丫头“吧唧”落在地上，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趴在那里站不起来。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秋叶一般沧桑、安静，只是带着一股大梦初醒般的迷茫。

罗铁拐努力扶着树干支撑自己，但依旧要软软地倒下去。

“站起来！我们站起来！”楚云挣扎着起身，她用力挽住罗铁拐的手臂，两个人互相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罗铁拐捂着胸口，喘着粗气，问她道：“妙音姑娘……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再回来救我啊？”

楚云有点气恼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被你们拉上这一趟贼船，咱们就都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啦。我不救你，怎么能行？”

“哦，你这话说得听实在的，没有起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高调，听得我心安理得，一点也不觉得欠你什么人情。”恢复常态的罗铁拐还是挺令人讨厌的。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跟你的徒弟一样一样的！”楚云笑骂了他一句，立刻捂住了自己小腹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罗铁拐问道：“玉儿她现在怎么样啦？”

楚云数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抱怨道：“她能有什么大碍，挨千刀的事儿都让咱们给顶了。她这会子正在跟胡家狗子作别呢，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像这样得人渣居然还值得咱们舍命相救，我就是想一想都恨不得要向全国人民谢罪了。”

“唉，事到如今还扯这些东西作甚？只要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罗铁拐欣慰地说着。

楚云默然半晌，才说道：“罗师傅，咱们为了玉儿，今日救了这狗子一条命。可来日他到秦国当了大将军，那可就是江南的大难了。”

罗铁拐叹息道：“他跌了这么多的跟头，依旧是醉心功利的。现如今，江南是容不下他的。李子民还极力邀他北上从军成就功名，这落笔定然是在江东。但那又能如何呢？你我都顺其自然吧，这就叫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被淘汰说明它就不适合在这个世间生存，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其他的都不重要，咱们谁也不能违背天道不是？而且……我觉得让玉儿也跟他去吧。咱们这里实在是太乱了，太乱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看道他们腻腻歪歪的，也就没有多管……”楚云正说着，冷不防胳臂间一松，罗铁拐捂着胸口，已经歪歪斜斜地倚着那棵歪脖子树坐了下来。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楚云蹲下身子，晃着他说道。

“哎呦，别晃、别晃、再晃就要死了……”罗铁拐捂着自己的胸口。这时，东方的天际上一轮朝日喷薄而出，暖暖的阳光一瞬间就照亮了他暗淡浑浊的眼睛。

“你可以像疯狗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诅咒命运，但是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你只能宁静地、轻轻地放手。”罗铁拐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那日头半晌，才淡淡地又带着些许不甘地说道：“死就死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地球少了谁不都照样转，你又算得是哪根葱呢？”说着，他骄傲不屈的顽固头颅沉沉地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似乎是在向这个新生的时代低头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