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樾是久仰高季左的大名，听他详解透彻，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问道：“依先生看何时举事为宜？”

高季左神色庄重地说道：“此乃非常之举，不但关乎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关百万生灵涂炭！如果举事失败，赵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们雄据越水之地，占有盐铁、茶马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先要把治下百姓将士的生业弄好，不要光指望朝廷那几两银子过日子——内修政务，外连泸水、养马练兵，结交将领。朝廷一旦动用武力，对我等强行遣散，等于授我口实，那时便可誓师东进北上，一战而胜，舍此别无良策。”

武泰在南邑号称魔王，杀人如麻，高季左的这些话他虽觉有理，却认为失之过缓，不如速战速决更好，于是含笑说道：“果然好！不过请先生留意，朝廷也在这么作，而且我们无法和他比！江东富庶，一年的财赋粮米可赶得上岭南十年积蓄。他占了中央形势，时不我待呀！更何况，朝廷已经下了令我等遣散的诏旨，如若不然那就是抗旨不尊，是要受朝廷讨伐的。”

高季左手扶椅背，听得很认真。等武泰说完，便笑道：“我说持重，是内紧外松，加紧准备，并没有说慢慢来。更何况朝廷的难处也很多——一国库多半的岁入都拿来给了江北大营，又要安抚河南的灾民，还要给两宫太后办寿典，哪有钱来打仗？更何况，这些日子不是京城闹叛乱，就是江北出兵变，民心也不稳。咱这边的龙在天在京城也搅得很凶……”

听到这里，耿精忠不禁问道：“龙在天？他都把手伸到京城去了？”

高季左拈须笑道：“这个龙在天到处密布眼线，听说在朝廷中都有他的人，可也算是手眼通天啦！”

正说间，外头守护的军士匆匆进来，双手递一张名刺给梁平。梁平看时，上面写着：“年眷同学弟陆褚隆拜。”他略略一想，不由笑着对杨樾和武泰说道：“越水地面邪乎呀，说曹操，曹操到，龙在天来了！”大家听了不禁愕然相顾，梁平见高季左微微颔首，便从嘴里迸出一个字：“请！”

随着阵阵传呼声，来人却不是龙在天，而是一个年近三十的人带着四个长随兴冲冲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轩。他手握一柄长折扇当胸一拱，对居中而坐的梁平说：“九华山的旧主人特来拜会梁将军！”

谁也没有说话。梁平只翻眼瞧了这位翩然而来的富贵公子一眼，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来人也微微一笑，就近捡了个座位，后襟一掀，前袍一撅，大咧咧地在对面坐了，毫不示弱地打量着梁平。

半晌，梁平才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很放肆，你知道这九华山是什么地方吗？”

来人“哗”地打开折扇，又“啪”地合住了，笑道：“我一进门就通报了！好吧，再说一遍详细的。不才真名楚崇，化名陆褚隆，是越水楚王的嫡派龙脉，人称‘楚三王子’就是在下——此地九华山，本是我家旧物，既无转让契约，又无买卖文书，何时姓了梁，在下倒要请教。”

武泰也斜着眼插进来说道：“你胆子不小啊！分明是一个欺世盗名卖狗皮膏药的。”他话一出口书房里立时一片哄笑。

陆褚隆看他“你是武泰吧。你家老子武尚喜，在赵宋不过是个副将，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

武泰并没有被激怒，反而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起方才投进来的名刺掂掂，轻蔑地说道：“哼，高贵？世上竞有连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称‘高贵’，也真是闻所未闻。”

陆褚隆撇嘴笑笑，说道：“虽然与你武泰初次见面，你的‘学识’我却是久仰了——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理不通？”

武泰摇头冷笑：“好吧，我告诉你。即以此名刺为例，年、眷、同、学、弟五个字，却一个也不真切。按你自己说，你应该是天潢贵胄……算是吧。老大人虽为越水新军编练使，却无有爵位，若论以尊卑之序。请问这名刺上的‘年’字从何而来，嗯？再说这个眷字——你姓楚，他姓梁，哪来的亲戚瓜葛？这个‘同学’两字，亦令人笑不可言，老大人军功出身，足下祖荫门弟，何来的‘同学’？这‘弟’字嘛，更是胡扯乱攀——老大人年过半百，足下年不过三十，若要称子称孙嘛，倒还差不多……”说到这里，列翠轩里早已是哄堂大笑。

陆褚隆睁着眼愕然注目武泰，按他的才学见识，批驳武泰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这么作，他需要腾出精力重新思考这个人。他早就听说武泰是个粗俗凶残的酒色之徒，可是相见之下，却和他得到的情报相差如此之大。陆褚隆迅速恢复了神态，淡淡一笑道：“尔等只知道咬文嚼字，却不懂得应时变通！我以君就臣，以大从小，纡尊降贵，勉从俗流，此中妙用，岂是等闲之辈所知。”

梁平听到这里，咯咯一笑，说道：“好吧，不管你是什么人，既来了，就请坐到这边来谈谈吧。”

陆褚隆没有言语，也没有移坐，只轻轻弹了弹袍子上的灰尘，跷起腿，身子微微后仰，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还真有凤子龙孙的气势和派头。

高季左斜坐在陆褚隆的对面，不住用眼审视这个不速之客，心里泛起有关“楚三王子”的种种民间奇闻。有的说柳诚临危时在越州城中挨次斩杀了楚氏的老小，但是乳母抱着三王子逃出了越州城；还有的说，乳母用掉包计瞒过了追杀的宋兵，却献出自己亲骨肉……眼下，陆褚隆的突然出现，使高季左感到有点意外。他倒不怕来人是真的楚三王子，怕的是赵辅臣、王知节玩弄的什么花招，派人来试探。沉思了好大一会儿，高季左问道：“你既是越水楚氏之后，可有凭证？”

陆褚隆一笑，将手中折扇递了过去。高季左接过大略一看，便递给了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