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霎时肃静下来。几百只眼睛一齐射向正堂门口。只见一队锦衣金甲的护卫，簇拥着老态龙钟的梁平走了出来。他穿一身青布长袍，脚下蹬着“双梁儿千层底”的皂靴，迈着沉重迟缓的步子，走上将台，站在正中，神色黯然地往台下扫视一眼，轻轻地吩咐：“把箱笼全部打开”。军校们闻声而动，三百多口大箱子打开，聚集在校场的将领们全都呆住了。

只见一道道灿烂夺目的光华，从箱宠中喷射而出，在阳光照耀下，晃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原来，这三百多只箱子里装的，全是价值连城，精美无比的各类珠宝。梁平手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发财的能手，抢掠的好汉。寻常珠宝金玉，他们见得多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好，这堆积如山的珍宝，一个个像是突然进了龙宫的藏宝金窟，全都惊得瞠目结舌，不知身在何方了。

就在这时，梁平轻咳一声，以他苍老沉重的声音说话了：“今天来的都是跟随我在越水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兄弟们，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人，不容易呀！我们这支军队，刀光血影，南征北战，积下了这一点财宝。有些是皇帝和朝廷的赏赐，有的呢，是我们打胜仗的战利品！我梁某人不是守财奴，这些身外之物，我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原打算能陆陆续续不显山不显水地给弟兄们分了，让大家回去置买庄园产业，今世不受冻、饿之苦，儿孙也能得一点济，可是，天不由人哪。如今情势变了，不得不一下子拿出来，咱们一块分了吧。”

说到这里，这老儿突然一阵哽咽，两行浊泪，流落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台下众将骚动了起来。一个矮个子的参将忍不住大声喊道：“大人，您老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下来，我们大伙替您分忧。”

梁平使劲擦了擦两只老眼，有些悲怆地说道：“是赵勇么？记得当年剿灭铜山贼的时候，若不是你，我就被流矢射中了。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老贤弟，如今照应不到你了！朝廷派了钟大人和傅大人来，坐镇越水，催我回江东养老……关山万里、云河路遥，此一去凶多吉少，只伯从此与你生死长别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数百名将校个个心酸，人人落泪。赵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抗声问道：“请大人明讲，朝廷为何要下旨撤军？”

梁平假意惺惺地悲叹道：“唉，叫我怎么说呢？——天威难测呀！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乃是千古不变之理，我梁平如今是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当年太幼稚，太想为国分忧解难，不懂这官场上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道理。我带着弟兄们在此荒芜之地披荆斩棘，杀敌剿匪，吃了数不清的苦，也遭了数不清的罪。到如今好不容易打下了这一片江山，却因为和老王爷有过一点交情，就被朝廷指斥成了乱党！全然不顾咱们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啊！”

他说到这里，台下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不少人的脸上都显现出愤懑之色。梁平接着说道：“唉，现在是等到风烛残年尚不知死所，自作自受，追悔莫及呀！只可怜你们这些老兄弟，立过许多汗马功劳，一旦烟消云散……”

说到此处，梁平热泪纵横，抬起袍袖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指着台下的珠宝说：“这些东西我已无用，请诸君拿去，或置买庄田，或作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点心意。他日我梁平若遇凶险，诸位兄弟也还可睹物思人。没事的时候，你们可以跟自己的儿孙们当个笑话谈谈，你们就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梁某人，爱办实事。干了几十年，临完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有钱呐，就该吃喝嫖赌；有权呐，就该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那个梁某人六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来来来！你们上前来，由我亲自分发！?”

众将领泪如雨下一齐跪下叩头，却没有一个人要来领赏。梁平假惺惺地说：“弟兄们，不要这样！事已紧急，不能再拖了！钦使和赵大人一日三次，催我上路，再拖下去罪过更大。你们如此推辞，岂不是让我为难吗？”说完他忽然掩面痛哭。

马宝“嚯”地跳出班次，大喊道：“什么钦使不钦使，大人不大人！我们只知道梁大人！梁大人不撤藩，谁敢逼命，我就宰了他！”

梁平怒斥他道：“马宝，你上次已经闯祸了，怎么还要这样无礼？你这样地糟蹋钦差大人，岂不置我于死地吗？”

常化之见群情激荡，立刻大声道：“宋朝若无梁大人，何能有今日？赵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有甚功德，却能安享九五之尊。他哪里知道我们创业艰难？这口气叫我们怎么往下咽？”

梁平转脸又厉声呵斥自己的女婿道：“化之，你自幼饱读经书，怎么不懂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常化之跪在那里，说道：“大人所言差矣！古有明训：君视臣力国士，即以国士报之；君视臣为路人，即以路人报之；如果君视臣如草芥，当以仇寇报之！”

梁平皱眉摇头道：“哎——这话越发说不得！我梁平年轻之时也曾为大周臣子，受恩深重。只因乱贼作乱，社稷不保，为免黎民遭受涂炭之苦，才归顺了宋朝。没想一步走错，反误了终生。还有一件事，我十分的痛心，那就是大正二年的时候，前周泰德皇帝的小福王躲藏到越水，被人揭发出来。我本想妥加保护的，可朝廷却下密旨，让我杀死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他全尸而亡，并且厚礼安葬，也算对前周尽一点心，可是却在天下人面前，落下了骂名。唉！都怪我自己少点主见。如今事情已过去三年了，是非功过，都不去说它了。我只想在临行之前，到小福王的墓前祭奠一番，你们可肯随我一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