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荣禄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荣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荣禄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迸宫陛见。当仆人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锦衣府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仆人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锦衣府,报进宫里?”
“恐怕锦衣府来不及报进里边,”荀昭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荣大人和王公公他们……”
“他们?”荀昭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割地求和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丧权辱国的盟约!”
仆人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荀昭就开始穿戴,当仆人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问:“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嗯!”
“白麻折巾也不换?”
“不换!”
“折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天蒙蒙亮的时候,荣禄过来了,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他忍不住问荣禄道:“我公位居枢辅,皇上倚信甚深,不知大人的意见如何?”
荣禄默然一阵,才说道:“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荀昭高兴地说,“只要朝廷坚决主战,选用贤才,激励将士,越州小贼旦夕可平!”
“这个……”荣禄迟疑着”
荀昭不禁皱眉道:“荣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荣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荀昭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问,对荣禄说道:“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荣禄没有做声,但心中很是不快。他觉得荀昭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荀昭看透了荣禄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荣禄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两个人步入皇城,就在文德殿外,等候着太监传旨。大约过了半炷香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荀昭速到平台见驾。荀昭慌忙别了荣禄,随着太监进宫。
虽然五年前荀昭就到成都省做监军,也替朝廷立下了不少功劳,但赵德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荣禄等人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素有重望的边臣身上得到支持。
有片刻工夫赵德没有说话,按着习惯把荀昭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荀昭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荀昭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越贼作乱,湖湘、江州皆人心震动。卿不辞辛苦,千里入京面呈平贼方略,又为朕监察川蜀之军,抵御吐蕃,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荀昭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赵德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
荀昭叩头谢恩毕,赵德问道:“越贼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荀昭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他说:“臣意主战!朱大人与臣等皆伏望陛下命我等东征讨贼。西川大营全体将士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荀昭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可以同孙全、荣禄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荀昭答道:“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赵德默然半晌,才徐徐说道:“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饷两缺,如何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