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汪士荣败走钜州城

高大节命丧蓑衣渡

荀昭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还不曾脱下朝服，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小太监叫大明宫里去陛见。

他一到朝房，才等候不久，荣禄、孙全也赶将过来。几个人在朝房之中一碰头，荀昭才知道朱玄已经出兵黔中的消息。荀昭先是吃了一惊，但旋即也就释然了，心中想道：“好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朱大人果然是有大将风度的，我不如也。如今大军在外，木已成舟，看荣禄这帮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几个人议论一阵，一个小黄门走出来把他们引进大明宫中来。一行人走到金碧辉煌的文德殿前，赵德正脸色铁青地坐在御座之上。荀昭等人慌忙在汉白玉雕龙台阶下恭敬地跪下去，向着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荀昭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荀昭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朱玄擅自出兵的事情而冒死诤谏。

在这些日子里面，小皇帝的心中是充满矛盾的，他听了荀昭的坚决主战的言论不能不受些感动，也有心一举剿灭梁平的叛军，收复越水六郡。但是这种念头总是摇摆不定，反复思量，难下决心。他在文德殿分别召见过荣禄和王一坤，叫他们认真考虑荀昭的意见，不要徒事意气之争。他们异口同声，都反对与越军决战，认为倘若皇上孤注一掷，必将导致朝廷与梁平两败俱伤，必然使藩镇坐大，北朝渔利，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江南大营的军队久不经战阵，武备荒疏，而且军纪涣散败坏，这种种情形荣禄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见这一个不利的方面，而不愿意想一想梁平遇到的难处比起宋军要严重得多，更不清楚百姓和将士中不乏慷慨爱国之士，怀抱着同仇敌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来，加以激励，明定赏罚，情形就会大大改变。在两次单独召对时候，荣禄总是详细陈奏不应该冒险与越军决战的理由，说荀昭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口出狂言，穷兵黩武，不顾国家的安危大计。

现在，赵德看着玉阶下的荀昭，缓缓地说道：“方才收到西川大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称黔中告急，朱玄在十天前已经发兵夔东，入黔平叛去了！这件事情……卿来前可曾知晓？”

荀昭昂然答道：“臣临来之时，确是知道朱大人有于近日出兵黔中之意！”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无不大惊失色。赵德浑身颤抖着，大声说道：“你们不得朝廷诏许，怎敢擅自调发部队？”

荀昭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局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军旅与陛下关山远隔，就当随机应变，不受节制，安有千里而请战者乎？”

“你……放肆……”赵德猛然起身，指着他呵斥道，“这西川大营究竟是朝廷的，是他朱玄的，还是你荀昭的！”

荣禄、孙全都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唯独荀昭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至于血流满面，说道：“臣本无才德，躬耕山野，先帝不以臣卑鄙，委臣以边防大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九月西伐，深入不毛。今吐蕃已定，甲兵已足，当奖率三军，东征湖湘，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安定天下，匡扶社稷。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赵德给他气得眼圈都红了，却给荀昭拿先皇堵住嘴巴，一屁股又倒在御座上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口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荣禄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这个荀昭也太放肆了，于是也厉声说道：“荀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先皇知遇之恩。可曾知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是先皇定下来的规矩，是祖宗的成法。你们怎敢擅自出兵，忤逆先皇？”

荀昭慨然答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所谓祖宗的成法，是用来治理和保卫祖宗之地的，现在连祖宗之地都快守不住了，还谈什么祖宗的成法？”

赵德冷笑道：“哦？按照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大宋是天下无道了？”

荀昭自知失言，但话已出口，索性就干到底，便激动地说道：“天下无道皆由奸臣祸国，蒙蔽主上所致。当今的朝廷大臣，对上不能辅佐皇上，对下不能安抚百姓，都是尸位素餐之人。臣请求陛下赐一口尚方斩马剑，斩一个佞臣，以此来劝勉警示为人臣者。”

赵德问：“你要斩的是谁呀？”

朱云答道：“枢机大臣荣禄！”

赵德勃然大怒，骂道：“汝乃一个边将，居于下僚而毁谤朝中重臣，罪死不赦！”

殿外锦衣军遵旨上前，要捉拿荀昭。荀昭不肯就范，两手紧紧攀住殿上的门槛，奋力挣扎，竟把门槛折断了。荀昭大声疾呼道：“微臣得以和龙逢、比干在九泉之下交往，也就死得其所。只是不知圣朝将要到何处去？”锦衣军汉们便把荀昭拉了下去。

这时，文德殿上一片混乱。孙全摘掉官帽，解下官印和绶带，在大殿之上一边叩头，一边说道：“荀昭一向以狂傲直率著称于世。假如他所言有理，陛下万万不可诛杀；即便他言辞狂悖，陛下也应该宽容这些敢于直言犯上的士大夫，以向天下人昭示陛下的仁德之心。臣愿以死相保，请求免他一死。”孙全说到激动之处，叩头流血。

赵德的怒气这才稍稍消解，对左右说道：“荀昭想做本朝的龙逢、比干以扬名，可惜朕不是夏桀、商纣这样的昏君啊。”说着，他单独留下荣禄，叫孙全等人都下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