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达顿多城了,只要过了那道门,便可去往帝都。远远看去,高耸的城门掩映其身后的一片雾霾,天空低垂,像是要下雨了。
“赤墨,我们歇一会儿吧。”一路上牧宿朗的身子在马背上早已被颠的像散了架一样。
赤墨并不理会。说起来,赤墨持久的耐力着实让牧宿朗大为惊叹,他自从被赤墨在将戟城里那个破落的巫术村救下一命之后,便跟着赤墨不分昼夜地赶路。期间,他们换了好几次坐骑。那匹成全了他跟随赤墨的马匹,是第一波被换掉的,现在想起来,牧宿朗还是难免不舍。
他又看了看走在前方的赤墨,跟他比,自己明显瘦弱许多。赤墨比牧宿朗足足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俊伟不凡的他,即便放在洋洋洒洒的人群中,也绝对是难以被忽视的存在。那高大的背影让牧宿朗心生向往,更让他情不自禁感到佩服的,是赤墨超越常人的忍受能力。即使不眠不休,他仍然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尤其是那双异常坚定的眼神,是牧宿朗过去从来不曾见识过的。
这一路上最让他吃惊的事情,是目睹赤墨偷马。疲惫的前行让马都要口吐白沫了,可是显然,赤墨的身上并没有足够的盘缠,甚至说他身无分文也不为过。大多数时候,他会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顺手带上一些特产,这样到了下一个地方与人交换食物。但是如果是要换马匹这类贵重物资,这个方法就行不通了。被换下来的马通常体力不支,需要一段时间的修整才能继续为人所用,所以要换马必须加一些钱财,补给给新马的主人,这样,交易才能被认可。于是,夜黑风高,在牧宿朗的眼皮底下,赤墨毫无愧疚地完成了一次偷盗,当然留下了他们已经走不动的马。
赤墨在牧宿朗眼皮子底下第一次偷马的时候,牧宿朗情急制止,“君子不可偷盗,如此行径为人不齿。”这话刚说出口,牧宿朗突然发现,这套说辞十分耳熟。在他幼年时,曾经偷偷摘走了别人围栏里的果子,那是冰天雪地里一种鲜艳艳的甘甜果实。几次三番,最终一次当场被人扭货的他,被送到了父亲手里。父亲安抚来人走后,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晃神之间,赤墨已经骑着新的坐骑将他远远抛在身后,他只能坐上偷来的新马追赶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不依不饶地盯着赤墨说,“我本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偷东西?”
赤墨看向他,一脸的坦然,“阿朗,谁跟你说我不怕死的?”
“你怕死为什么救我?”
“我没觉得救你危险到要我献出生命。”
牧宿朗一时间语塞,拧巴着眉头想了半天,“赤墨,那你可知道,偷东西不是君子该干的?”
“我不知道。你这样说,那偷东西是不好。不过即便知道所谓偷是不好的,我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阿朗,有一匹还是我为你偷的,下一次,你最好能自己动手。要知道,如果不是这匹马,你现在根本追不上我。我们这一路只能这样,如果你不能接受,就趁早离开吧。”赤墨大方说道,没有一点心虚羞愧。
“你……难道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偷东西是不好的么?”牧宿朗此时百感交集,父亲的教诲句句在耳,面对赤墨,他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悲伤。
“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让牧宿朗有点出乎意料但也略感欣慰,看来他和赤墨之间的争执比他预想的要短很多。紧接着,却听赤墨说道,“我没有父母。”
牧宿朗一脸错愕,再看赤墨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他一脸平静,这是他惯常时候的神情。牧宿朗沉默了,他此时并不确定,赤墨偷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错。他还想探寻些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对方伤心事。回想赤墨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过问他的来历,他一直对此心怀感激,有些事,不是能拿来聊的,就像没有成熟的果子,又酸又涩,自己都咽不下去,怎么说给对方品尝里头的滋味呢?
不过,少年的好奇心经历几个瞬间的反复,还是战胜了理智。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下,牧宿朗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他们怎么了?”马蹄声变得格外清晰,牧宿朗屏息聆听,当然,或许赤墨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们。有一个梦贩子卖给我一个梦,说我可以梦见我的来路,然而并没有。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是梦里除了天上的黑夜,什么也没有。当我醒来,看见我日思夜想的人,我才发现,这还是一个梦。接着,我真的醒来了,继续赶路,再后来,我遇到了你。”
牧宿朗倾听着,猛地一阵激动,“赤墨,这是你第一对我说这么多话!比你这么些天对我说的话加在一起还要多,我很高兴。不,我不是说你父母的事情,我不难过,只是你知道吗,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缺了些什么,我想对你说的有很多,你救了我,我很想听你的故事,我想你是我的恩人,我想你是我活过来之后,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赤墨勒了勒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他若有所思地说,“朋友……”
“对,朋友,你有朋友么?”
“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一个村子里,我帮助过的老人带着人来抓我们,而我称为娘亲的人,她的父亲被关住了……”
“等等,娘亲?你有娘亲?”牧宿朗不明所以,困惑问道。
“就是她们捡到了我,把我养大了。虽然我很快就长大了,但是,如果不能遇到她们,我很可能就死在那条叫芦荻溪的水里。”
“她们有谁呢?”
“娘亲,两个妹妹,开始是姐姐,还有一个婆婆。”
“什么妹妹又姐姐?”
“开始她们比我大,后来我比她们还要高大,她们都没有变化,而我已经比她们大多了,所以,她们变成了我的妹妹。”
牧宿朗听的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好吧,她们救了你,就好像你救了我,她们是你的恩人,自然也是你的朋友。朋友,就是互相帮助,互相在意的人,或许比这能做的更多。如果你帮了我,我就一定要找到机会报答你,报答你,就是帮你。并且,好像你当初想我能活下来,我也要尽力不让你遭受痛苦。”
赤墨一边听,一边郑重其事地点着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想,她们的确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够帮助她们。”
“你说要去云宫救个人,就是你恩人的父亲大人么?”
“嗯,那应该是个很危险的事情。你说,偷东西是不对的。我想,我是要去将他偷出来。所以,你还要去么?”
“赤墨,我说过,我相信,跟随你,就是我的道路。不管怎样,这都不会改变。”
……
继续走吧,只要走过顿多城门,就能离开西逻前往帝都了。牧宿朗看着赤墨,他的背影和他的身世一样,都像个谜。不知不觉中,天空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人群四散而去,赤墨在一个茶寮前停了下来,“阿朗,我们来歇一下……下雨了,等雨停了,该换匹马再继续向前了。”
“嗯,等个好机会吧。”牧宿朗扯了扯缰绳让马快走两步,如此便能与赤墨并肩而立,他甩了甩头上淋到的雨,“下完雨会凉快的,我们很快就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