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尊者迷迭，将自己弥漫得无限大，稀薄得好去包揽整个孱窟。“玲珑心无恐也无怖，人间物不生亦不灭。河流奔腾不息，流过的无非都是那些水，混着泥沙砾石。岁月的长河，你来我往在其间又有什么区别？或泥沙之类或砾石之辈罢了。”迷迭喃喃自语。作为灵息类妖怪的尊者，迷迭容易陷入思考。这种思考让天地好像一个巨大的风箱，拉扯得迷迭忽聚忽散。

孱窟中的妖怪从人的视角来看，就好像空气一样，无形无色无味。空气中有氮气、氧气、稀有气体、二氧化碳以及其他气体和杂质，这些成分互相之间也会彼此影响，但能将空气维持在一个最基本的大概状态。类似地，妖怪也由不同成分的念头构成。成分比重最大的那一项，决定了妖怪的类目，而同类中构成成分越为纯粹的，力量越大，便能统御这一类别。

迷迭是由被气息影响而生的念头所构成，那些气息都是能迷惑心智的气息。比如，有些植物的果实闻上去都十分芬芳，但若是闻一闻或者吃一吃，便会使得生物出现致幻反应。动物或者人一旦接触这种果实，就会产生各种千奇百怪的幻念。这些念想会被更强大的同类吞噬掉或者吞噬掉更弱小的同类。等自身保持基本稳定如空气了，没有什么再能绝对影响它的构成了，它自然就是同类妖怪中的尊者了。

“遍飞曼陀罗花，天下地下，独尊者谁也？”梦恃从远处腾来。

“这像风一样飘摇的声音，你就是如此吹到生灵的梦中么？”迷迭听见梦恃来了，瞬间凝成一团，“梦恃尊者，听闻你近来在孱窟中颇为活跃，不拘前后辈，博洽虚心，与不少尊者过从甚密。本尊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来。”迷迭幽幽恍恍地说。

“我具一片真心，救苦救难，你做百般好事，大慈大悲。自有世间生灵千万般，我亲爱的迷迭尊者，我赠梦幻，你收迷情，你与我便难舍难分，我怎么会想不起你来呢。”

“能够记得，当然最好。”迷迭淡淡地说，也不提旁的事。

“迷迭，本尊今日来不是无事闲来，你也是孱窟中无所不知的强盛尊者，应该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吧？”

“恕本尊直言，你的动向我有所耳闻，但休要打你那磨人的主意了，本尊不会去支持你的臆想。”

“莫疑千山无路，蜿蜒曲径横勐穆，且听人鱼有声，生死海中唤赤墨。迷迭，我等在这片大陆萧条至斯，被人族赶到这荒僻之地千年之久，你作为一方尊者，就能够如此袖手旁观？”

“梦恃，妖精不该与人族有太多交往，于彼此都没有好处。这极西之地，这片孱窟，足够我等颐养天年，得洽永恒。”

“迷迭，你可别忘了，当年我们与庞辟先祖之所以订立名录，可不是要在孱窟中寂寂无为的。”

“够了，梦恃，那是不切实际的虚妄。此即庄严净土，出门一望，山虚水深。我曾经想过脱离孱窟的束缚，但还是不如就在孱窟中修到与天地共长吧。遍飞曼陀罗花，唯我独尊，天上地下，舍孱窟还能其谁？”

“不，迷迭，我们应当重回属于我等的大陆。看看眼下，人族早已崛起，精灵一族必定以人鱼为首，我妖怪族若再无所作为，这片大陆属于我等之地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梦恃，拥有并不是我等应该去希冀的东西。妖怪不属于任何地方，自然也不需要任何大陆，不生不灭才是我等的皈依。”

“不！只有到人族之中，我等才会更强大。拥有更多的念力，创造全新的大陆，赢回属于我们的历史。迷迭，与我们一同反抗庞辟氏的妖怪录，将它化为乌有吧。只要合多数尊者之力，我等便能永得自由，翱翔于整个云国大陆。”梦恃满怀憧憬，无穷向往地说，“迷迭，你难道忘了吗？那种感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我等当初在名录上签上姓名，为的不就是更广阔的自由么？庞辟氏族先祖答应，会一统云国大陆，让我等于人族同享盛世。结果呢，结果呢……”

是啊，那是多么遥远的初衷了，遥远得迷迭都已经忘却了……庞辟氏族祖先庞辟或的眼睛，是由上古之神取心头血所化，拥有名为“视”的能力，世间那些妖怪邪魔，奇魑怪魅，寻常人看不见之物，庞辟或都能看见。但是发生了什么？这片大陆成为众神不得干预之地？妖怪与庞辟或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啊……迷迭的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迷迭，神的弃子来到云间大陆了，是时候打开庞辟或给我等戴上的枷锁了。只要妖怪录上的尊者联合一致，海浪石壁与西逻四周对我等的桎梏，就将彻底消散了。那时候，让我等去肆意饱尝这片大陆的滋味，而你最心爱的曼陀罗花，将开遍整片大陆，处处都有迷惑的芬芳……”

迷迭不自觉地显露威严道，“梦恃，我早就提醒过，不要靠近那个男孩……”

梦恃听它口气不善，于是不甘示弱，它放声大笑打断迷迭，“就凭你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么？‘双头的蝾蛇，多刺的山甲，不要行近，去打扰他的安眠。纠缠不休的荆煞，见风使舵的棘萝，不要行近，去妨害了他的宁静。啼羚啊，唱起你的清歌，那让焰鸾也舞起来的歌。一切害物远走高扬，切莫行近他的身旁。他和尘世上一切的人一样，可爱无比’。”梦恃用一种古怪的讥讽音调唱完，毫不避讳地无情指摘道，“得了吧，迷迭，什么可爱无比的人，荒唐！看看这里每一粒沙，都提醒本尊这里就是庞辟氏族为我等打造的牢笼！”

“梦恃，本尊也想过要自由，但与你那所谓的自由，并不是一种自由。”

梦恃不屑一顾地笑着，“说什么，‘但凡看见之物，便可享有一席之地’。这便是你所指望的自由？让那少年显出我等的形态？迷迭，在你所谓的自由里，我能看到的只有愚蠢。”

迷迭带着几分倔强说道，“梦恃，在你的自由里，我能看见的，只有没有穷尽的欲望。你无非就是想如同雄狮一般，肆意捕杀吞噬你要的念。”

“不错，迷迭，我就是那样想。可是，你竟然真的一点也不动心么？整片大陆又如同上古之时，热闹繁华的街市上处处有我等的魅影，我再也不用错过新鲜的梦，而你，可以将这个片大陆变成你的曼陀罗花花海。想想吧，想想吧，那将是我们妖怪一族真正的黄金时代！”梦恃说这话时疯狂笑着，膨胀得像是由成千上万只贪婪的鳄鱼嘴汇聚变成的一只无比巨大的鳄鱼嘴。

“黄金时代？”迷迭轻声重复道，它将自己吁成一口气，缓缓在天地间吐露着，吹起横沙无数。它知道，自己所有对人的眷恋与不舍，都来自它对庞辟尡的思念。随着死亡，尡能看见它的眼睛也闭上了。若是能有一具形态，便能在尡的墓碑前微笑哪怕哭泣了……世间有他，便是黄金时代。

可是，毕竟谁也不知道，黄金时代与黄粱一梦之间，究竟隔了多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