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清早，学堂尚未讲课，赤墨便送牧宿朗到丘尼先生处，并向先生道明自己的心意。丘尼听完十分理解，自此以后，每日清晨傍晚接送牧宿朗时，赤墨便打扫学堂。丘尼先生因赤墨关爱弟弟，又生性勤勉，平日里对他多有关照，时不时也教他几句。

却说那年过半百的流谷，他原本是云宫中一位负责买办的太监。苍露孤儿寡母，孩子不到两岁丈夫便不小心滚下山崖，抬回来救治无效，年纪轻轻就死了。苍露只好守着亡夫留下的一间卖油铺面辛苦度日。因她生意做的本分，卖的油对比同行更为精炼，更为香醇，就这样，流谷还在宫中当差的时候常常光顾她的生意，与这对母子相处的极为融洽。

后来流谷到了能离开云宫之时，本应该告老还乡，但因缘巧合，他却没舍得离开皇城。从此便与苍露一同生活，照顾那个孩子。天寒偏逢雪打霜，屋漏还遭连夜雨，正所谓祸不单行，那孩子得了伤寒，在三年前也一命呜呼了。从此流谷苍露夫妻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的难免悲戚。

天赐良缘，流谷苍露这对夫妻得遇赤墨与牧宿朗这对兄弟，深感十分投缘，就想将他俩收为义子，改流姓。却担心操之过急，毕竟牧宿朗的父亲去世不久，生怕一提改姓会将这兄弟二人吓跑，于是暂且搁置不谈。夫妻二人都认为，当务之急是要安排好卓墨的差事，如此也好让他定心扎根下来。

于是流谷几方辗转，最后给赤墨找了份给半山腰人家送菜的活。这活也不算难，就是将山下菜农家的菜蔬送到大纳言府的门口，交给府中的膳房执事。大纳言酷爱美味珍馐，对一应食材是精挑细选，半点也马虎不得。每日夜半，赤墨便推着三轮轱辘车，从山下往山上去了。

大纳言府在半山腰以上，离山下并不远，恰如大纳言之职务在云国的位置，广积民意，上达帝听。每日天还未亮，赤墨的菜正好就送到府门口了。而后他下山送牧宿朗去丘尼学堂听先生授课，将学堂收拾一番。之后回到流府，休息整顿，睡上一觉。醒来后若是宅中无事，他便又去学堂接牧宿朗。

每晚躺在床上，赤墨与牧宿朗都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日子居然还可以过的宛若秋水般平和静美。

一天夜里，赤墨依旧往大纳言府送菜，路过紧闭的正门之时，突然被什么人轻声叫住了。

“赤墨？”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他喊的名字自打赤墨来了皇城，就没人知道了。赤墨不由得有些紧张，放慢的脚布还不敢停下。直到有个人挡住了去路，赤墨抬头一看，大为惊讶，面前之人竟是卓璃霆。

只见卓璃霆将右手食指竖在唇前，示意赤墨噤声，不要发出声响。赤墨点点头，先去侧门将菜蔬交给膳房执事，而后就告退了。待他走得离开大纳言府有段距离，躲在一旁的卓璃霆才一把将他拉到一个僻静无人处。

“卓璃少主。”赤墨恭敬行礼。

“仅是不同以往，赤墨你不必行礼了。你怎么会在这？”卓璃霆奇怪问他。

“少主，说来话长。娘亲与妹妹们可好？”赤墨急切地问。

卓璃霆摇摇头，“我自从上次与你在西逻王宫一别，还未曾见过她们。只是你，怎好端端在这里遇见？”

赤墨想了想，还是叹息说道，“不怕少主笑话，我本想来将御风大人偷出云宫，送到娘亲与妹妹面前……”

卓璃霆双眉紧紧锁着，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心中默想，这孩子还真是没脑子。罢了罢了。随后哀伤说道，“哎，你有这份心虽然不切实际，但也算我妹妹没有白照料你……想必你也听说了，父亲他……”说着说着，哀伤悲恸从心底腾然而升，搅得他胃一阵阵疼。

赤墨此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显然说什么都不好。于是他默不作声，静静等着卓璃霆。终于，卓璃霆平复一些，他问赤墨，“看你方才在给大纳言府送菜，你是怎么寻到这份差事的？”

“我来到皇城，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当作他二人的外甥。这差事，便是那家主人替我寻来的。”

“大纳言府的差事可不好找，看来你这孩子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少主为何在大纳言府呢？”

“我一进皇城，就请大纳言对父亲伸出援手，在云帝面前说几句公道话。可他偏偏毫无作为，终日将我留在他府上吃喝。我见求援不能，便负气离开。没想到，整个皇城竟无一人肯为父亲说句公道话。我本想偷偷潜入云宫，与父亲偷偷会面，奈何却无人愿意应和。真是知人不易，人不易知。”说罢，连连叹气，不禁哽咽，“没想到，父亲竟然就这么没了……”

“那，云帝对御风公突然辞世可有什么说法？”

“没有……什么都没说，就连父亲如何下葬也未曾提及。且明知我在皇城许久，云帝也不曾召见我。”卓璃霆颓丧说道。说罢，他看向赤墨的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想起耳耳曾说，你在西逻救了要给老人，你的血还能愈合伤口？不知能否起死回生呢……”说着说着，卓璃霆无奈苦笑起来，“哎，我也是糊涂了……这事情岂能当真，岂能当真。”

被这么一说，赤墨也想起来了，频频点头，“若是能找到御风公，试一试也未尝不可呢。”

卓璃霆与赤墨皆陷入沉默，虽然二人脸上皆是神色凝重，满怀忧虑，但是心中却多少平添了几许激动之情。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得想办法进云宫。”

卓璃霆紧接着说，“对，没错，就是能见父亲一面也是好的。但是眼下没人肯对我这落魄无用的公子伸出援手……”他吸了口气，苦恼极了，过了会儿，灵光乍现道，“那位收留你的人，可有办法？皇城孤羯山山腰以上不是那么容易能来的。他既然有办法能替你找份大纳言府的差事，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你我送入云宫呢？”卓璃霆被自己的主意振作起精神来。

赤墨不明所以，但见卓璃霆一脸期待，不忍打压，于是说道，“我今日便问问家主人，看看有没有法子。只是少主你这些日子住在何处？我该怎样与你联络？”

“你每日都这个时候来大纳言府送菜么？”

赤墨点点头。

“那我便每日在此处等候你，赤墨……”卓璃霆欲说还休，最后还是坦言，“这些日子，好像身在一口枯井的井底......今日若不是遇见你，本想潜入大纳言府，胁持沈耽忱，逼迫他想办法让我入云宫见父亲最后一面……其实，这也不失为是个好办法，正好能将我一并治罪，如此父亲也好有个伴……”

赤墨一听，“少主万万使不得。要是这样，娘亲该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如何再承受接连失去兄长之痛？”

卓璃霆仰天长叹，回想这些日子在皇城中苦索无助的日子，一时间感慨万千，“以利交者，利尽则散；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赤墨默然倾听，卓璃霆的哀怨让他神伤，让他忆起自己离开卓璃耳母女时所想达成的愿望——成为光明正大、值得她们骄傲的养子，更让他忆起前些日子愿望瞬间落空了的糟糕与无望。可是，卓璃霆出现了！本如烛火般熄灭的愿望，又被点燃了……

再看不远处的东方，正值太阳初出之际，顷刻逐退了残月与群星，万物于是像覆上了火焰一般的披风，异常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