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便是天花板明亮的灯光,胡瀚文不由得眯起双眼,便听四周传来细碎响动,像是夏蝉落壳,又或是蟒蛇爬行,窸窸窣窣。
胡瀚文再次睁开眼睛,就见自己正位于一个院子的正中央,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着,十分紧实。周围是黑压压的笼子,里面装着各类肉食性爬虫,单是蝎子胡瀚文认出来的便有东亚钳蝎,琵蝎,黑粗尾蝎等,分节的身体上覆着晌甲,颗粒密布。附肢和角须扣刮着玻璃,三个侧眼森森地瞧着胡瀚文。
恐惧感从脚底板径直升上头顶,胡瀚文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将视线集中于脚上的帆布鞋,白色的绑带已经泛黄,自回家以来,未抽空打理生活,就被人猛地一推,陷入泥泞湿黏的沼泽,每次就在自己攥着泥边藤蔓艰难爬上岸后,立马一脚踏空,跌进更为可怖的泥沼。
插销松动,有人走了进来。
经过付阳的事情后,他发现自己好似突然成长,可以欣然接受背离与辜负,不再气得跳脚。
付梓清蹲下身,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他直白陈述道:“你是我的了。”
胡瀚文的内心并没有多大的起伏,“我们生辰不一样,我的胎光对你毫无用处。”
付梓清转而走到柜架边上,曲起细长的食指,在玻璃罐上轻叩了一下,里头的天龙猛地直起上半身,露出淡红色的腹部,触须颤动,像在渴求着什么。
“我并不要你的胎光——”付梓清从旁侧的笼子里抓出一只蜘蛛,周身布满晶蓝色的毛囊,他像是对待什么珍贵之物般轻柔抚摸它的胸板,“我要的是你。”话毕他便把蜘蛛丢进了天龙的住所,两只毒虫互相对峙,发出“嘶嘶”的声音,随即缠斗在一起。
付梓清神色着迷地欣赏这场战斗,直到像是锡箔纸撕裂的一声传来,鲜血喷溅在白色玻璃,他方满意地开口说:“随着我长大,胎光所延续的时间便越短,必须找其他的法子。”
付梓清轻轻瞥了胡瀚文一眼,“你听没听过西疆蛊种。”
胡瀚文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的反应可能取悦了付梓清,后者满意点头道:“看来你是知道了,杀死那个道士的蜘蛛便是——”
“百虫蛊。”胡瀚文替他作了回答。将百虫放于一个封闭之处,断绝食粮,仍凭它们彼此厮杀而出,最后的胜者便成百虫蛊,人被咬上一口,一个时辰内便会元神俱灭,七窍流血而死。
“地启道士并没有伤害你。”
“呵呵。”付梓清嗤笑道,“灵宝派的修行重在行善驱邪,第一次见面时候他便看出了我的异状——”
“道长,你要去哪儿。”
地启开门出来迎面碰上付梓清,他伸展双臂抓住两侧的门柱,身躯将光线都挡在身后,半张脸庞隐在阴影内。
地启如实说明:“我正欲去找村长探查一些事情。”
付梓清径直踏进门槛,木门在他身后悄然无息地关上。
小兄弟,你本不该存在于世间。
付梓清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般,“哈?”他将眉毛挑至一个夸张的高度,“可我还在着。”他伸手覆上自己的胸膛,“里面的东西正生机勃勃地跳动着,你居然说我不该存在?到底你们道士是积德还是作恶?”
地启叹了口气,“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付梓清收敛了笑容,靠前一步,地启面无惧色直迎他的目光,付梓清发出一声狞笑,“我——”
偏要强求。
谁都没看见有一只蜘蛛,脑袋上顶着四只血红色的眼睛,从男生的裤脚爬出,舞动着腿脚,攀上了道士的道袍。
“你既然知晓你父亲所做的一切,为何还要刺伤他?”
付梓清的身体一颤,眸子蒙上水雾,极快蒸发。他转而说:“父亲去往西疆,求得一个法子,若我练成蛊主,培育出一个血蛊,以后便是——”
付梓清提高了音量,兴奋地说:“血蛊吸人血供我存活,我再也不用惧怕日光或是反噬,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顿了顿,他的视线停留在胡瀚文身上,“他有多健壮,我便多健康。”
胡瀚文猜到了答案。
头顶是一个透明的天棚,他可见月光盈动,星光闪闪。
“这正是我辍学的原因。你在听课写笔记的时候,我正被虫群围绕,受毒虫撕咬,直到我再也感受不到疼痛,百虫便都由我驱使。”
胡瀚文只觉身体似是变轻了,付梓清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初春的嫩条,晚秋的落叶,寒冬的白雪,以及炎夏的——月桂。
“血蛊必须由关系亲近的人来做,我的朋友只有你。父亲给你喝下的便是凿碎了的蛊药,一般来说血蛊要一年才成型,但你俩月后便要去上学,师傅便给了你那本书,你每日修炼,精血消耗几分,你我的联系便多了几层。”
怪不得师傅说我提早知道真相也是好事。
我出手,正是他的希冀。
“你使出引雷咒的那一刻,全身气血筋脉尽通,亦是血蛊成型之时。”
胡瀚文站了起来,召唤出的化形给他切断了绳缚。
捆仙绳飞了出去,直直朝付梓清抽去。
付梓清不慌也不忙,志在必得的模样。
捆仙绳在距离他的鼻尖仍有三寸距离时候颤抖起来,胡瀚文猛地扑倒在地,体内五脏六腑里似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蠕动,传来锥心的疼痛。
“蛊虫怎能伤害主人呢?”
付梓清哈哈笑着,从角落的袋子里拿出一只死鸡。
“先给这个缓缓,等会吸了人血,除非我死,你就一生一世都得吸血渡活我。”
鸡还未被扯去毛,但胡瀚文能清楚地感知到浓密鸡毛下掩盖的光滑脖颈,脆弱的血管,腥甜的味道正对他发出召唤。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但他想。
浓郁的血味在他口腔内肆意留窜,顺着食管留到肚腹,疼痛平息了,一股满足感从脚底直接蔓延到头顶。
“咔擦——”
他听到内心深处什么破碎的声音。
胡瀚文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醒来后便看见无数毒虫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细长的触须相互交接,若是以前,他不得吓得蹦出几米远。
而现在,纵使地面凉意冰凉刺骨,胡瀚文毫无知觉,反而苦笑出声,“我平生最怕你们,偏偏我变成了你们。”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拖拽的声音。
付梓清出现,额头布满细汗,他的双手卡在村长的胳肢窝内,皱紧眉头,使劲用力,将村长甩至胡瀚文面前。
付梓清搬来条板凳坐在不远处,帷幕已经拉开,好戏将要上演。
“以后,你活着亦如同死去。”他的语气平淡,似是在宣读最后的讣告,“你不知道我有多嫉恨你有我所渴望却不能得的东西。”
胡瀚文的听觉好似退化,传进耳朵的只是蜂鸟煽动翅膀的嗡嗡声。
老人就躺在他面前,微微起伏的胸腔证明他仍活着。花白的头发下是布满老年斑的脸庞,再下去该是脖子……皮肉已经失去了紧实感,松软地覆在表面,像是过期而生霉的千层皮,但是脉搏却在跳动着,如此鲜活。
胡瀚文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胡瀚文疯狂摇头,“不,不可能。”
他蜷缩起身子,滚烫的泪水不断涌出,眼瞳里全是脆弱。身子如是海洋中的一片扁舟,狂风席卷着海浪汹涌地将他冲向痛苦的黑洞,无论他再怎么划桨,划到心衰力竭,距离旋涡还是越来越近……
胡瀚文艰难地抖动着双唇。
“天地玄冥,自毁护心……”
体内的东西似是感知到身体主人萌发的自杀念头,就见胡瀚文发出一声哀嚎,倒地翻滚起来。疼痛由内而生,迅速蔓延到身体各个部位。脏器似是被人拿捏在手中,肆意翻搅,脸色由白变红再变紫,五官拧作一团,他已经无法承受下去,他伸出了双手,捏紧了老人的脖子……
对不起……
一圈圈光晕在白炽灯外扩散,幽森的院子里,几颗牙齿闪烁着阴阴白光。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金属插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胡瀚文的双瞳涣散,只隐约瞧见一个女生,穿着白裙,及腰的黑发黑如浓墨。
沁人心脾的花香在室内弥漫,飘到了他的鼻翼之下。
“不要怕,有我在。”
胡瀚文认得这个声音,血管里呼啸流淌的血液好似受到安抚般平静下来。他甚至感受到了右手食指触上了一片柔软,随即被坚硬的东西夹在正中,然后传来了非常细微的疼痛,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要想符咒生效,必须以血供奉。
体内的东西好像顺着血管不断攀岩,汇聚在指尖,然后顺着那个小小的伤口争先恐后地奔出去。胡瀚文感觉身处于陡峭的海岸上,底下惊涛海浪滚滚翻腾,浪花撕扯着,怒吼着,凶猛骇人地拍向岩壁。暗蓝海面与天相连无边际,突然,一束日光撕开乌云,灰色云团分散两侧,就在这光束正中,有个人头朝下极速坠落,洁白无瑕的裙角似是昙花般霎那绽放。
海水做出迎接他的姿势。
他跳了下去。
“不!”
付梓清发出一声惨烈的呼喊,穿云裂石,像是伫立于寂静寺庙里的巨大鼓钟,发出悲戚哀鸣。
因刘依依是鬼,裙子并未遮盖住的手臂与双足,是半透明的,肉眼可见里面有密密麻麻的爬虫,数量成千上万,一个叠着一个,一群覆着一群,不停蠕动。
“停下,快停下!”
付梓清叫了出来。
蓝绿色的青筋蜿蜒盘踞在他的脸上,似是马上要爆裂开来。
“除非死亡,不然——”
付梓清踉跄着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他的手颤抖着,他正在害怕。
“刘依依!”
声音从五脏六腑深处扯攥而出。
女鬼却并未回头,只是依偎在底下男子身边,用手轻触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似在描摹般,将这人雕刻进心里。
付梓清机械地举起了手臂。
月色倾泻在刀刃上,在他脸上映下一道斜长的光。
脸颊狠狠砸向地面,付梓清的眼睛睁着,里面只有一个女生的倒影。
她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红砖绿瓦的民房鹄立在远处,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黑山羊带着孩子们在沟壑边吃青草。就在它们身后,立着一块墓碑。在上面未布满了杂草之前,在那张黑白照片还未斑驳之前,女生安静地沉睡在棺木里,无数人在后面悲痛哭泣。
在这其中,有个男生,身躯瘦弱修长。
他隐匿在人群中,肩膀耸了耸。
眼泪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