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闲愁几许,长安里三月飘絮
引
我回去的时候,路过了山塘的一间茶馆。
茶馆今日的说书方才散场,里头走出来好些人,我第一眼看到的,确实故人。
顾家,敛启。
我记得彼时长安,敛启不爱别处娱乐,唯独偏爱茶馆。
好些年过去,这喜好却还未变。
我恍惚以为,我离他依旧比旁人近些。
虽说那一人分分明明,连见我哪怕一面都不愿意。
我站在了一家铺子边上。
这般他便看不见我,我却能清晰的看见他每一颦每一笑。
眉目浅淡,唇边永远含着三分似真似假的笑。
我记得,我也曾有幸见过几回。
只是如今全成奢望罢了。
能在人群之后窥得一二便也能够心满意足。
只到底,不如那一年长安,三月飘絮之时笑得好看。
壹
承明十六年,春。
长安的三月素来明净,柳子的枝头上坠着雪色的棉絮,像是凡尘落下的雪,顺着风寥散,化作春日里一缕清风,吹过的是绕着水汽的绕指情长。
李呈初一次见到顾昭,是在长安的茶馆。
李呈平日里闲散惯了,闲了就爱跑去茶馆,也不叫别人,就独自一人吃一盏茶听一个故事,隔着屏风,纵算是打着盹,平白无故也叫作兴致。
这个喜好勉勉强强能算得上清新脱俗,身边玩得好的富家公子大多不喜欢茶馆这般接地气且不造作的地方。相比而言,他们更热爱骑马蹴鞠这一类阳春白雪的活动。
李呈自认为“下里巴人”,故而与那一流高雅的公子少爷们格格不入。
春日的风从窗棂的缝隙溢散,偷着尝一口茶水,蹭着听一段词儿,原先做伴的公子附庸的是风雅,也只有清晨午后傍晚的风不计较金贵与否,同李呈一般肆意成了习惯。
却在三月的初晨遇见顾昭。
李呈听过他,顾昭,将军府嫡长子。长安城里是顶顶有名的芝兰玉树,不管在那儿站定,那一块地方都能在这短暂的一瞬封成画卷。
好容易遇见了勉强能算作认识的人,李呈自然乐意。
抱着一盏茶边颠颠儿地跑去楼下,厚着脸凑到顾昭边上,笑盈盈的样子纨绔得由内而外,乍一看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
“敛启兄也有兴致来吃茶?”
这话突兀得很,乍一听还有点想挑衅。
顾昭偏过头看了李呈一眼,转过脸便是端端正正的三分笑意,半真半假客气疏离,这距离不用言语便就藏在了这一笑里。
顾昭看了李呈良久,笑是条件反射摆的刚刚好,脑袋却还没能拐过弯,兴许是听说书听到兴头上,一时也不能反应面前这不速之客到底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
半晌才似乎反应过来,略腼腆地偏一偏头,才轻声道:“平日里无趣惯了,消遣自然也找不出好法子,便只能来茶馆吃茶听书了。”
少年声音清浅,说话时不紧不慢语调轻缓,虽说长在长安,音调却同江南姑苏的吴侬软语,像是三月熹光,温温软软地撒下来,还能闻见东风流水的甘甜。
李呈似乎没能察觉顾昭的冷淡,见着个熟人便自顾自地往前凑,亲切得浑然天成。
李呈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墨色的袖袂铺散在桌子上,金线纹作的茯苓花罩住了大半张桌子。李呈砸吧砸吧嘴,半点也不客气地执起桌子上的茶水,体贴地替顾昭斟满,又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顾昭觉察了李呈的动作,却也没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又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了挪,似乎不大习惯同他人坐在一块儿,也有可能只是单单同李呈做在一块儿有些不自在。
李呈兴许真的没有感觉,只是侧过脸看了看顾昭,眉目舒展,蹭了蹭桌子又打了个哈欠,声音拖得老长,有些懒散。
“敛启兄,这故事讲了什么?”李呈拈了一块梨花酥,“方才光顾着吃梨花酥,也没怎么细致地听。”
顾昭瞥了李呈一眼,目光从他手里的梨花酥上移开,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着声音道。
“前头讲的没甚趣味,幼常耐着性子朝后听,大抵没甚影响。”
李呈“啊”了一声,见顾昭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在梨花酥上,便笑了一下:“迎春楼的梨花酥可是一绝,真真是叫人欲罢不能。”
顾昭颔首,也没接话,心说味美与否有待考察,所谓“欲罢不能”倒是深有体会。
李呈挑了挑眉,三两下吃完了手里的梨花酥,想了想却还是没忍住又拈了一块梨花酥。见顾昭不愿意理他,回话回得极致敷衍,讨得了没趣只得作罢。
倒是将顾昭桌上的梨花酥吃了大半。
果真,故事实在不能同吃食相比较。
贰
承明二十三年,春。
彼时太子凡稚心照不宣的梨花小宴方才落下帷幕,李呈冲着宴上的梨花酥,愣是颠颠儿跑过去凑了个新鲜出炉的热闹。
顺带作为看客,欣赏了一回梨花宴上的针锋相对。
热闹看够了便就离开,却在半路上瞧见了,自以为相熟的顾昭。
彼时风云乍涌,春风带起一江水,一朵一朵的水花像是放大了的扑棱蛾子,没头没脑地硬要在春光里横插一脚。待到春色将近之时才不情不愿地唱罢,立刻为下一个不定的时刻蓄势待发。
顾昭回头看了李呈一眼。
他同李呈在迎春楼遇见了好几回,次数之繁多李呈之聒噪,扰得顾昭咬牙切齿,却也阴差阳错地表明所谓“相熟”也不一定能算作一厢情愿。
顾昭正为了顾衍宴上不合时宜的捧场烦得脑壳发晕,而那一边李呈却还在为凡稚宴上满脑门官司的黑脸笑得颧骨上升。
顾昭只是回了一下头,便又急匆匆地朝前走,视李呈为无物,转过身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却因着身段颀丽而显得临风玉树。
然,李呈向来是,别人不愿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干完之后还要抚掌叫好,叫完好之后还得贱兮兮地嘲讽两句,最后走得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一系列兴许是从凡稚那儿学来的,欠揍都欠得如出一辙。
李呈快步追上顾昭,追上之后又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大片大片的茯苓被抚平褶皱,细腻地凝在墨色的锦缎上。
“敛启这般着急是要做什么?”
声音带着笑意,却又漫不经心地随着风灌到顾昭的耳朵里,细细密密地像是萤火虫在跳跃,顾昭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耳朵。
顾衍没理他,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涵养了小二十年的礼数打心眼里觉得没有必要浪费在李呈身上。
歧视,并且明目张胆到连李呈都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李呈也明目张胆地聒噪得变本加厉。
“敛启怎的不理人?”
李呈又问道,并且不止一次地重复问道。
顾昭被他烦得脑袋更疼,无可奈何转过身瞪了李呈一眼,桃花一样的眼眸混着烦躁,却是无奈占了上风。
顾昭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实在做不到,但至少得让语气尽量闲的平和。
“心中在想些事情,没甚在意身后罢了。”
李呈被顾昭敷衍成了习惯,不知趣地接着说道:“敛启实在不必为子虚担心,子虚心中向来有数。”
李呈顿了顿,兴许觉着这般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想了想又补充到:“以凡稚的性子,就算一肚子憋屈想要找人撒气,也不大会祸害顾衍,敛启若实在有闲心,倒不如替叶白那厮担心一二,抑或是为元直想想退路,谁知道凡稚疯起来会不会连池中的大胖锦鲤都殃及。”
顾昭站在原地,被李呈独一无二世间仅有的宽慰方式震惊了一会儿。缓了缓看着李呈连眼神都是复杂的,觉着李呈换位思考实在新颖到一言难尽,结合凡稚那奇特的大脑构造,又荒诞地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顾昭闭了闭眼,被李呈一打岔,满肚子憋气还来不及撒就被这要命的四两拨千斤给绕了过去。
顾昭睁开眼睛,风恰好吹过来,东宫茯苓花的香味悠悠然然地飘过来,清浅得几乎可以忽略,细细一品是熟悉的甘甜,顺带着不要钱地将心里的凹凸填补平整。
顾昭平静得很奇妙,一呼气一吸气之间也没那么焦灼,连看着李呈都显得温和平淡。
顾昭想了想,朝着李呈笑了一下,花瓣一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万般光彩在一颦一笑见显露无余。
李呈愣了一下,随后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顾昭的肩膀,不无得意地夸赞着自己独树一帜的安慰大法。
后来顾昭点评:“这一系列自我陶醉,尤其像街边卖瓜的王婆。”
李呈回了一个凡稚同款假笑。
叁
承明二十五年,夏。
长安这一年气候与往常来得都不大一样,冬走得太晚,夏又来得太早。从冷到刺骨到热到融化似乎只隔了一盏茶水,还没来得及从寒冷里做个缓冲,便被抛尸一样丢到了蒸笼里做进一步修炼。
转眼两年光景,凡稚便从梨花小宴的主办者,一下子成了承明年间的废太子。那废太子还不肯安定下来好好等着老承明去死,偏生要跟着这气候来个捉摸不定,这儿蹦哒一下那儿蹦哒一下,出兵的时候简直是神来之笔——相似在于不定期。
李呈原为大理寺少卿,照理说同这一变故没什么瓜葛,奈何与将军府交好,便也沦落成了凡稚的眼中钉,在老糊涂到病急乱投医的老承明眼中,虽不至于是左膀右臂,但总归能重要到一根手指的份量。
李呈却半点也不在意,照旧风风火火,表面上的纨绔悠闲愣是半点也没耽搁。
还有心思抢在将军府“讨伐”混账的废太子之前,在茶馆里叫了一壶茶和一碟子梨花酥,抖着腿说是践行。
由此可见朝廷实在是不重视大理寺,堂堂大理寺少卿给人践行竟然只能在茶馆,尤其不风光不体面。
李呈想了想,最后又存心找不痛快似的补了一句:“说不定就是在一块儿吃的最后一盏茶。”
将军府顾衍顾昭对李呈向来习惯沉默以对,叶白倒是哂了一声,尖酸刻薄地隔应了一句:“毕竟谁也不知道幼常能撑到什么时候。”
李呈对这一句尤其不礼貌不吉利的话,面不改色地端正着一个皮笑肉不笑。
李呈的臭不要脸跟凡稚学到了个六七成,想了想觉得孤军奋战一对三的嘴炮实在讨不到好,便将目光落到了顾昭身上。
于是笑嘻嘻地用腿踹了踹顾昭,眸子弯成了一道弧,半是讨好半是狡黠地托着下巴,眼睛里隐隐约约投射出顾昭的影子。
顾昭抿了抿唇,半点也不给面子地将腿朝后躲了躲,看了一眼李呈又移开目光,不动声色的样子整一个置身事外。
夏季的风又吹起来了,断断续续优柔寡断的,将满满的燥热化成水汽,闲得慌还要将水汽一股脑儿灌到人的胸腔。压抑着浮躁,闷热的空气将一切可能的情绪无中生有。
李呈“啧”了一声,不知好歹地继续将腿朝前凑,逮着顾昭又是踹了两下。
顾昭同李呈认识了小十年,也被李呈这般聒噪了小十年,却仍旧没有习惯,一两个回合下来又是落败。只能无奈地抬头,看着叶白笑了一下,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行之也莫要同幼常计较了,幼常玩笑话素来就多,这一回还是放过作罢。”
这话说的不算委婉,就差直接点名了说“李幼常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混账玩意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听到他嘴贱,我们正经人还是不要跟他多计较。”
然语气过于轻缓,听上去也没觉得不对。
比方李呈,满脑子都被水汽糊住了,听了还笑嘻嘻地挺乐意。
倒是叶白,琢磨了两下,又一“小人之心”度了一回“君子顾昭之腹”,憋着一肚子笑还端正着脸色,点了点头表示大方宽容。
肆
承明二十五年,冬。
永州的冬天算不上冷,但也绝对说不上温和,勉勉强强只能算得上规矩。风倒是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强抢民女一样撕扯嚎叫,听上去就很不体面。
李呈前些日子被派到永州办案,临行前还被大理寺李大人——也就是李呈那严肃端正的爹,指示去给顾衍顾昭一行人添砖加瓦。
于是辗转了好几百里,直到李呈那张勉强算作俊俏的脸被风吹到僵硬,才堪堪到达了大漠。到了大漠却又没来得及停下来,便就又跟着大军回到了永州作下一步战略安排。
李呈隐隐觉得不对劲,冥冥之中可能是凡稚或顾昭,在蓄意折腾他。
总之重新回到永州,顾昭正同一大群五大三粗的将军商量着对策。
顾昭生得白净,往那儿一坐实在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黑熊里头混了一只熊猫,总之李呈方进来就一眼看见了顾昭。
也不知道堂堂一介武将怎么长得跟外头那些个白面书生一个样。
顾昭察觉脚步,抬头看了李呈一眼,示意身边那些下属先退下,暂时结束这略显短小的部署会议。
李呈冲着顾昭笑了一下,笑得吊儿郎当,同之前在长安所见的那一副纨绔姿态分明无二,总之乍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顾昭冲着李呈点点头,先前收到了李呈来信也不显得多震惊。倒是李呈,一进来没见着顾衍,连叶白也没见着个影子,挑了挑眉。
“怎的就敛启一个人?行之同子虚呢?”李呈问了一句,片刻后又神色复杂,“莫不是听闻我要来,不愿意见着我,故而图个眼不见为净?”
顾昭听闻抬头看了李呈一眼,执起案上的一盏茶水,轻抿了一口,声音照样温和:“子虚带兵引开凡稚,出了些意外,行之去寻他了。”
李呈闻言点了点头,却也没被顾昭这四两拨千斤地平静给忽悠过去,心里大致也明白情况有多凶险,以至于叶白那样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都急得火烧眉毛,不顾军中规矩就去援助。
李呈大咧咧地坐下,不正经地抖着腿,给自己到了被茶就一饮而尽。
“叶白带了多少人去?”李呈状似随意地问道。
顾昭又是抿一口茶水,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静,轻启薄唇语气愈显得平淡。
“不清楚,二三百人左右。”
李呈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他疯了吗?”
“凡稚那一头几千几万人逮着顾衍就是一顿杀,他那儿人多不怕,顾衍估计就只剩下几个,叶白带几百个人对着凡稚那儿跟无底洞似的兵卒枪炮,闲得发慌就去找死?”
说着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拍了一下桌子还觉得肝火旺盛,压低身子看着顾昭,语气冲得不得了。
“你不拦着他?”
顾昭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凉丝丝的,明面上看着依旧温和,内里却跟嵌了冰花似的。
“那一边是顾子虚,我怎么拦得住他?”顾昭似乎又是笑,李呈只看得到那一对桃花似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比我还要急,我哪里能拦?”
李呈怔了一下,几个须臾之间开了窍。他半倚在桌案上,笑得风流又乖戾,眯着眼睛看着顾昭,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
“怎的,你也知道了?”
话说的不明不白,顾昭却仍旧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
顾昭说,桃花一样的眼睛看着李呈,似笑非笑的技巧尤其纯熟。
“啊,”李呈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子看着顾昭,几乎鼻尖对着鼻尖,李呈甚至能够闻到顾昭身上若有若无地雪松气味,“那么,顾敛启,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李呈就着这个姿势又笑了一下,这是顾昭第一次发觉,李呈还有两个小小的虎牙。
在初冬的雪光中,影影绰绰,只有一个浅浅的光晕。
伍
承明二十七年,夏。
转眼一年有半载,凡稚像是苍蝇一样跟着李呈顾昭一行不紧不慢,嗡嗡地骚扰个不停。从永州到郾城,始终保持着礼貌又威胁的距离,跟其本人一般,面上乖顺内里狠辣。
李呈跟着顾叶一行风里来雨里去,用尽了大半生的脑袋思索对策,用其本人的话,“颠沛流离却还妄想死里逃生”。
据说后来差一点儿被军法处置了。
不过这话在某些方面还真能应验。
就比方,前些日子顾衍叶白带兵同凡稚周旋,然天不时地不利人更不和,被凡稚带人一锅端了,只留下了顾衍叶白,肤浅的仁慈估计是害怕没人周旋,以至于无聊到长蘑菇。
四舍五入,可以算作没有内涵的挑衅。
总之顾衍叶白回来之后,面色肃穆得像是黑白无常——虽说不能勾魂杀人,但至少面色苍白得刚好够格。
据说,是因为军中出现了细作。
这是第二回了,毕竟军中人多眼杂,没脑子专门找死的混账狗东西也挺多。而真正厉害的那个“狗东西”则藏得特深,总之一回两回三回四回的排查也没能把他给揪出来。
心浮气躁。
顾昭却是个例外。
他似乎天生不知道着急,每天依旧平静端庄,照着计划行事,丝毫不为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而扰乱心思。
李呈觉得顾昭不显山不露水实在有一种世外高人的脾性,这种温和如水的镇定着实值得探究学习。
李呈找到顾昭的时候,他正摊着一张战略布局径自研究。
见着李呈也只是微微颔首,好看的桃花眼映出李呈的身影。
李呈揉了揉鼻子,只觉得夏天的水汽汹涌得不得了,稀里呼噜就灌了一脑袋,懵懵懂懂连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楚,只有朦胧的雾气不断蔓延,燥热可以糊弄一切。
李呈走过去,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样?可找出解决的法子了?整日里挨着打可没什么用处,再这样下去,估计没多久就能一次性嗝屁。”
顾昭“嗯”了一声,却没接茬,只是指了指图上几个地方,看着李呈的时候笑了一下,雾气朦胧分不清真假。
“这几处地方易守难攻,山势崎岖不平,若有埋伏对方几乎不可能看出来。”顾昭有抬头看了李呈一眼,“可凡稚全都知道。”
李呈看着顾昭的眼睛,他的眼睛水盈盈的,有点像长安的江水。
“嗯,所以?”李呈点了点头,轻轻靠在桌子上,看着顾昭笑得吊儿郎当。
“这几处的布局,只有几个子虚行之,几个副将,还有你我知道。”顾昭面不改色,语气都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有一个,也有可能不止一个,是凡稚的人。”
李呈看着顾昭笑了,又反问回去:“我知道,所以?”
顾昭又看到了李呈那两个小小的虎牙,在夏日的水光里。
顾昭叹了一口气,桃花瓣儿一样的眼睛像是濛濛秋水,将一切情绪全部遮掩,秀气的睫毛轻掩,水盈盈的亮光有些凉。
“李幼常,你站在这一边,对吗?”
顾昭问他。
李呈笑了,被顾昭这一记直球气笑,他朝前凑了凑,将他与顾昭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直至眼睫几乎相触。
顾昭不自在地颤了一下。
李呈却笑得更明显,眸光中同样若隐若现泛着凉气。
“不啊,顾敛启,”李呈说,“我只是你的人而已。”
李呈说完便直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顾昭明明不自在却还要硬撑着温和的假面强装镇静。顿了顿才又笑了一下,在夏日的曦光里模糊不清。
“你在试探我吗,顾敛启?”
顾昭愣了一下,抬头的时候眸光潋滟,片刻才笑了一下。
那一笑像四月芳菲之时,山寺桃花初一时盛开的模样。
“没有,李幼常,”顾昭说,“我比任何人都要信你。”
陆
承明二十七年,秋。
凡稚在某些方面实在算得上耐心,毕竟同李呈顾昭一众在郾城耗了这样久也依旧精神十足。不焦灼不放松,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将老承明的人逼进死角,笑盈盈地却又不肯给个了断,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垂死挣扎。
前些日子顾衍叶白两个人私下又来了一回商谈,据说为了防止战略泄露,连李呈顾昭都不知道。
而恰好在这个敏感到草木皆兵的时候,李呈没点儿数地窥探了叶白的房间。
理由找得漫不经心做不得真,比方,探索一下对方是否金屋藏娇。
叶白没怎么在意,草草给了李呈两拳,便就作罢。
倒是顾昭,私下里又找了一回李呈。
彼时秋风乍起,尘土没守住贞操,被风裹起来四处飘荡,在凛冽里故弄玄虚,陪着花落的声响将落叶一并扫荡。
李呈看着顾昭笑得不明不白,随意地冲着顾昭颔首示意。
李呈长得挺俊俏,却又不显得秀气,眉目凌厉,侧脸的线条流畅果断,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冷嘲,却因为常年收敛专一而显得不那么正经。
顾昭没怎么客气,便坐到了李呈对面的位置,学着李呈大咧咧地倒上一杯水,却不喝,含着笑意慢悠悠地抬头,眸光清冽。
“敛启,又怎的了?”
李呈弯了弯唇角,伸出手拿过顾昭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便又放回去,声音轻飘飘的,蓄意拉长的调子显得尤其随意。
“你去了行之房里?”
顾昭没理李呈行云流水的小动作,只是敲了敲桌子,凝眸望着他。
李呈的笑意僵了一下,又混不在意地扯出一个更灿烂的。他抬头看着顾昭,顾昭的眼睛蓄着水光,像是秋日里清澄高远的天。
“所以呢?”李呈照旧是熟悉的反问,“你又在怀疑我,顾敛启。”
风在吹啊,像鹤群在嘶鸣,不动声色地撕扯这肃穆的平静。只有落叶在停留,被践踏时连痛苦都不敢发出声音。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幼常?”顾昭深吸一口气,不作答,“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呈笑了一下,这一回的笑同方才不大一样了,随意与挑衅全然收敛,只有眉眼舒展时锋芒乍现。
“我说过了,战略布局不清晰,我去叶白那一处找一找,重新确认罢了。”
李呈起身靠近顾昭,垂眸的时候居高临下,唇角勾起的笑意都浸透凉意。
“是么?”顾昭起身的时候依旧平和,桃花一样的眸子沉稳得像是无风的江面,“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呢,幼常?”
语气倏地放缓,以至于根本看不出质问的讯息。却过于平静稳定了,像是奔腾的江水底下,有暗潮不断汹涌。
李呈“啧”了一声,眉间戾气横生,挑了挑眉头又是将问题重新抛给顾昭:“什么时候呢,我到底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
顾昭看着李呈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神色平静得像是一切安然无恙。
“凡稚盯得很紧,你明白吗李幼常?在这个时候,草木皆兵如履薄冰,你做什么都能要命,毕竟再一次泄露什么,你拿什么来抵?”
顾昭缓了缓:“我从来不怀疑你,李呈,但你总得让其他人像我一样永远都会无条件地信你。”
“我们经不起再一次了,李呈。”
李呈眯了眯眼睛,风太大了,粉尘不断汹涌,吹进屋子里雾蒙蒙的,李呈不大能看清楚顾昭的表情,但总归能想象一二,顾昭清澈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我知道了,”李呈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抱歉。”
柒
承明二十七年,秋。
凡稚那一头终于不耐,显然不愿再同顾衍叶白一众虚与委蛇,疯狗一样接连出兵。顾衍叶白本身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接连战况硬撑着简直要死,身陷囹圄是意料之中。
又一次暴露。
不止有主战略,方案二方案三全都被凡稚一手掌握。
要命。
顾昭当机立断,立刻率兵前去支援,留了心思没去通知李呈,却还没走多远就被李呈截住。
彼时李呈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玄甲在日光之下粼粼闪着光,墨色的眼瞳里陌生得可怕,带着人围住顾昭时游刃有余且又漫不经心。
顾昭的脸色刹那间苍白,执剑的手倏忽间用力,秋水盈盈的眸子瞬间凝固,看着李呈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风在吹啊,将落叶与枯黄一并带起来,鲜血的气味被大肆渲染,只有在凝固的时候才敢发出“簌簌”两声,在下一个须臾便灰飞烟灭。
“幼常,你要做什么?”顾昭深吸一口气强行绷住岌岌可危的冷静,看着李呈还能将涵养保持得近乎完美,并且还记着不动声色的暗示周围兵卒。
李呈笑了一下,将顾昭类似于困兽途穷的动作尽收眼底,笑盈盈地朝着身后将士做了个手势,霎时利刃出鞘,针锋相对间从前温存不过大梦一场。
“李幼常,你是凡稚的人,”顾昭神色不变,紧要关头连从容以对都简单到玄幻,“还是我的人?”
李呈似乎没想到顾昭会这么说,片刻之后又懒洋洋的挑了挑眉:“自然是敛启的人。”
顿了顿又笑了起来,眉眼飞扬张狂乖戾:“故而万万不忍心叫敛启亲自涉险,幼常便代替敛启去将行之子虚带回罢。”
顾昭抿了抿唇,拔出剑时终于笑了一下,锋刃抵住李呈的咽喉,对上李呈的眼睛时笑意盈盈,花瓣似的眼睛映出天与地与鲜血,与李幼常。
李呈面不改色,勾一下唇角的功夫顾昭一众就被身后将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剑锋指向顾昭,剑身反射出的光扎的眼睛疼。
顾昭偏过头朝李呈笑了一下,耳畔是风声不停,眼前人杀起人来也半点不留情。
“那现在是要做什么呢,李呈?”
顾昭轻启红唇,声音悠长宁静,就像在一个普通的初晨一间普通的茶馆,顾昭笑意绵绵冷清疏离的样子。
李呈凑得近了些,剑轻轻划过咽喉,细细密密的血珠子沁了出来,顺着剑又慢慢地滑到地上去。
李呈感觉到顾昭抖了一下。
李呈笑意扩大,似乎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得风吹在血液之上,有一点点凉。
“怕你跑掉,仅此而已。”
李呈轻声说道,声音绵延像是呢喃,手上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
不过恍惚一个刹那,局势倏忽间变换,顾昭手上的剑没了踪影,倒是李呈,利剑封喉兵戎相向。脸上的笑意是十成十的缠绵缱绻,手上的剑也是十成十的狠厉薄凉。
“你要杀我吗?”顾昭问他,眉目照旧浅淡,问出来的话轻柔缓慢,一字一句清晰明了,连带着眼睛也很亮。
“不啊——”李呈说。
却是倒退了一步,手指轻轻一动,身后将士便彻底放了开来,于是鲜血淋漓,有风在不停地汹涌。
李呈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转身又嘱咐了一句:“别动顾昭。”
而后转身走得潇洒,待到顾昭一众全军覆没,才慢悠悠地挥一挥手,想一想兴许觉得不尽兴,又当了一回罪无可恕的纵火犯。
总之在顾昭眼中已经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账了,再添一把火,也无妨。
李呈清了清嗓子,浓烟颤颤巍巍地像天上蔓延,熏的人眼睛疼嗓子疼,最后的时候,连心肝肺腑都在疼。
风又起来了——
随后火势更加旺盛。
李呈一点儿也不在意,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在风声中独自一人。
番
鉴德三年,春。
最后顾昭还是活了下来,兴许李呈还留了一点良知,所谓“赶尽杀绝”也只是宣称。
后来顾昭带着顾衍去到了姑苏,离长安挺远,勉勉强强与世隔绝,总归再不济也能与李呈凡稚一流隔绝。
这也不过是原以为。
也就前些日子罢,顾昭见着了李呈。
惊鸿一瞥,下一个须臾便只留下一抹墨色的衣角,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星半点的金丝茯苓花。
顾昭突然想笑,春风吹得很和煦,顾昭却又在这一场风里想哭,毕竟春雨绵绵从来不肯给一个了断。
李呈亦然。
顾昭一点也猜不到,李呈辗转三年有余,到底为了什么。
遥遥一瞥什么也没能得到,只有心中的惊涛骇浪固执顽劣地不肯平息。
顾昭移开视线,转眼看向顾衍的时候依旧是笑意浅浅,情绪掩饰起来实在是炉火纯青。
于是便同顾衍一块儿离开。
最后也没有再回头哪怕--眼。
可顾昭竟然还能知道,李呈还站在那儿,一厢情愿地看着自己渐行渐远。
原来是柳絮啊,江南的,飘飘零零像是经年不曾见过的雪。
融化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