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仙回想起从前事,总如翻山越岭。是昼夜忽明忽暗的间隙,落满尘埃般的黄昏,压着一轮涣散的夕阳。汉宫的蜡烛,画舫与遍地碎诗,酒盏里浸着钿头银鎏,又转瞬间被江南的烟雾姗姗吹熄。阴蓝的夜里,白蛇的腰肢闪过去,鲜媚的眼波在青白如银的月亮里隐匿。十丈软红,荒腔走板,不知谁人在呢喃地吹息,琵琶凄锵了一声便哑了。玲珑塔桥在夜里亮起来,隔岸的烟火嘶嘶落到鼻尖上,青金石色的天幕如明火过境又霎时黯淡,许仙的回忆也就到头了。
“这人间似聊斋野地,花明柳暗后再无人问津,眼前之人汝究竟因何眷恋又为何叹息……”
年幼的许仙被婆子从马上抱下来,怯怯地拉住姊妹的衣袖,小小的身躯被来往的人流挤得摇摇晃晃。这便是江南一年初的花灯宴会,从桥头至桥尾,灯明如滴,摆满矮桌与布铺,银盘里盛水晶藕,琉璃羹,蒺藜鹿脯等热气腾腾的吃食,往来皆手提酒瓮,见人便斟,醉得一片氤氲。花灯挂在青铜树上,点乳香,月门,檀木。入春的江南有木叶初发的生气,梅花的清寒香,彼此缠绵,点点落在土里。
“哟,这不是许家的小小姐吗?落的愈发拢落俏丽了哦!”绕过桥头,迎头碰上王员外家的二夫人,被一堆丫头堆簇着,娇笑着款款步来。
“不可胡闹玩笑!我们仙儿可是有眉有眼的公子哥。夫人别图嘴快欺人小,待他大了馋掉你这一帮丫头的嘴!”三姊两臂一别,反睨笑了回去。
“可不是嘛!谁人使得你们这几个大姑娘就把好好的公子当小姐看了,这又戴花儿又挽鬓插簪的,远看近看都是个倾城的样儿!”王二夫人不软不硬,像包在蜜里的针。她挥手招来提着花篮的丫头,随手拣了一朵开得明艳的鸢尾,“那我也图个热闹!将这头作祈福花台了。这是宫用的花枝,清早一采就送了来,还带着露呢。委屈不了许公子的头!”她左右欣赏了一下自己插在许仙耳畔的花枝,手又一挥,被簇拥着一阵风似地走了。
“这婆娘!反倒呛上我们来了!趁这早春毒蛇多,非咬她一口烂疮!”三姊跺脚咬牙,眼见欲穷追理论,被其他姊妹们围着软言细语地浇灭了火头。许仙见惯了这阵势,依旧默默低头站立,只觉得浓烈的花香直直扑上来,和桥头将落未落的春雪一般晃人眼目。“不理会那些舌头根,仙儿可俊俏了。”四姊牵紧了他的手,许仙一抬头看见她瘦削的脸,所有姊妹里数她最谨小慎微,一趟花灯会免不了要忙前忙后。许仙见她早起上的脂粉也已被汗打了大半,胭脂也吃去,便从耳畔摘下花递给她。望着许仙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捏起一朵兰花指,四姊愣了一晃儿,苦笑着接过花,又细细打量了这个着绿裙披春衫的弟弟——这好模样,若真是个妹妹——她捂住嘴打了一个呵欠,“忌多思,忌多思。”又在心底轻声细语地告诫自己。
“……问郎君这山水无有情,旧年杨柳旧时燕,无心更听竹枝歌……”
“醒来!”
许仙被抱上了马,正被牵着路过戏台,台上披羽衣挂珠玉的女腔突然将腰身一拐,金红翻飞,抄起银槌铮铮击了两声铜铃,恍若惊雷,台下一片欢喝,像平地里炸响炮竹。惹得马一惊吓,忽得向后翻仰,周围的人群慌忙四散开来,许仙还未晃过神,人已重重被掀翻在地。
“大姊……四姊!”他强忍着疼痛坐了起来,可眼前只有满地果皮碎绸,无数脚踩过去走过来。许仙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上的春衫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他茫然地转了一圈,见不着姊妹们的身影。桥头离许府不远,可他从未自己寻过路,花灯会人潮涌动,眼花缭乱,许许多多含义不明的眼光落到他身上,又一下子远去了。许仙惶恐地站在人群中,使劲地抹了一把眼泪,“我要下桥……我要回去……”被许仙抓住衣袖的人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见是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娇娃,语气才放柔和:“你沿着灯走,走到第七十二盏,就到桥头了。”
许仙含含糊糊地道了谢,便沿着一盏一盏的花灯往前走,人越来越少,唱戏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许仙不停地沿着灯走下去,直到花灯已经变成了一团一团流淌的红雾,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院寺。寺门半掩着,隐约可见满院梅枝,仿佛还有一人站于花底。还未近前,已有寒香。“从未听阿姊说过江南有这般的庙啊……”许仙一时忘了归家,轻轻踮脚向前,想看得更仔细些,却碰巧一阵湿风吹过,寺门被忽得吹开,大把大把的梅花瓣兜泼在了许仙脸上。那人忙把手一背,猛然回头。
“你可吓煞我了。”待看清许仙后,那人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许仙拢了拢满脸湿漉漉的花瓣,才正眼瞧见眼前人的模样。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披暗金线红布的袈裟,薄薄一层白绸里衣。小和尚见许仙愣愣的模样,把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又凑近了看他。不同于自己从小见惯了的柳眉细目,小和尚的眉黑漆如墨,一双眼像入了火,在满园蓝阴阴的梅花与雾中,像隐隐闪烁的碎金箔。湿热的吹息扑面而来,许仙觉得异样,伸手推了他一把。
小和尚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肩,继续蹲到花底下。风又止了,春土的绿腥蒸腾上来,大朵的梅瓣微微颤在枝头上,欲落还休。许仙兀自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凑上前去,只见小和尚面前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小瓷盘,盛着贝壳粉研磨的涂料,他娴熟地将木针穿了白布,架起镂空的格子后,又把袈裟卷起一角沾了颜色,轻抖手腕滴洒在白布上。瓷盘相撞,像感应到什么,小和尚抬起头来,撞见许仙鼓着红红的脸颊,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物事看。戴在鬓发上的花已经半焉,软塌塌地搭到脸颊边,看上去却也十分可爱,不禁笑出了声:“看这么入神,赠予你可好?”
许仙揉了揉脸,“不晓得你做的什么花色物事,我毋收。”
小和尚沉默地将木针插进土里,手指一收拢,另一半便抖落在了微风中。“在做花灯。”他突然轻轻地说。“何不去桥上看?”许仙诧异。小和尚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辰光热闹,来不及嘚。我出不去。”接着把手越过许仙的肩:“风干了,可以点烛火了。”许仙不由得和他一起蹲下,被揽入了他那件沾浸寒香的袈裟中。“用佛火点燃的花灯,吉祥,至福。”头顶上小和尚的声音不再从桃花纷纷的雾中传来,而是像是一股泉眼,从许仙的天灵盖上涌出来,氤氲着湿热,昏昏地漫过耳目。许仙用余光,看见在朦胧里的香案,烛火颤抖炸出了一个并蒂,又寂寂地燃烧。风又吹下来,天光也流淌了。几道光线从雾中曲折地泻下,许仙仿佛又侧耳听见遥远的戏声。弥勒金佛坐落在寺庙堂屋里的暗处,幽晦的金光明灭,与梅枝凉影,一并挂在小和尚的眼边。火光乍起,许仙感觉有什么与那火一样在四周隐秘地潜伏地跃动。小和尚把火柴举到嘴边,许仙循着火光望去,只见鲜红润泽的嘴唇,隐约的石榴籽一般的牙,和整个院寺一起轻轻吐息……
“醒来!”
又一声雷霆乍惊,许仙如同当头一棒,几欲丢掉魂魄。待他大梦初醒般地坐起来,才发觉那声惊叫不是桥上的女腔,而是抱着脚瘫软在地的小和尚。“蛇……蛇……”小和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艰难地把脸从土里抬起来,却已经涨成血灰色,那双好看的眼目仿佛熟果般快从眼眶脱落,随即流下细细的血柱,四周迅速弥漫开糜烂腥气。火光偏了道,一下子燃烧在沾了涂料的白布上。小和尚强撑着身体,一只手朝许仙的方向伸展得僵直,许仙被吓得腿脚发软,一步一跌地往院门退去。忽然小和尚的脚边银光一闪,一条细长的蛇缓缓抬起头。火堆渐渐烧得猛烈,弥勒佛的金光一掠即逝。与那蛇对视的一瞬间,许仙终于尖叫出声,顾不上摔倒,跌跌撞撞地冲出院门。
许仙忘了自己最终是怎样回到府中的,那日后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半月。浑身时而燠热,时而僵冰。他只记得那双蛇眼,像一把缓慢来临的匕首,恶毒的,尖酸寒冷。先是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开了一个小创口,那双目光便灼灼地藏身其后。但随时日推移,那双眼愈加贪婪,摧枯拉朽般蚕食了他,没日没夜,悒悒地悬挂在他的头顶上。姊妹们在后来谈笑时,总得提起这次灯会。“小弟那时候可欢喜被打点成小姐模样。上了胭脂,塌粉描眉,哎——那尽该漂亮!比下好多大户闺秀睐!”又转了话头,“就那次灯会后,兀然不穿了!哦!一定要换男儿衫睐!花也不戴。瞧这伢子长大识得男女关系,也就一息间!”姊妹们的笑声荡漾开涟纹,许仙也只是在旁边悠悠地笑。自那场大病后,许仙把屋里的花与女衫通通付之一炬,成日披着青灰的长衫,摇着折扇,破落户般和其他纨绔子弟过市街逛窑子,夜夜醉倒在温香软玉中,为新彩头的艺伎一掷千金。起初的许仙还青涩生疏,见了丰满胸脯的女人一个劲往门后躲,几趟之后便油滑圆润。
那年花灯会的一切已然像幻梦,春雪消融后,江南更加青白分明。桥下幽幽三千烟波,芭蕉樱桃如火燎似地寂静燃烧。闺阁帘边的瑞脑金兽,像被日光晒了许久,褪了色,磨了新光,再落笔什么,这江南就是什么。许仙醉醺醺地从花楼里出来,天地又落了雨,他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扶着石柱干呕,腿脚一软,瘫坐在路边。这么多个春秋过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年花灯会上的一切从未消散。它们随时日推移,愈加深刻如割骨。那座院寺不知何时被拆毁,在他再次鼓起勇气寻去时,已成了荒地。小和尚的面孔渐渐无迹可寻,但那双蛇眼,却像戴久了的暗银,愈加磨出光亮。无论许仙在画舫里饮酒作乐,还是在芙蓉帘里与花楼艺伎吹云翻月,他用尽一切法子想要避开那双寒钉般的蛇眼,但它始终不依不饶,像魂魄般萦绕在他心头。
许老爷为许仙成天寻欢作乐不考功名愁白了头发,姊妹们便聚在一处,商议着要为许仙娶一房家室,安稳了身后事再劝他踏入仕途。许仙虽恣睢放荡,却因着一副俊秀面容与许府丰厚的家底,很快便寻到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三品官员家的小姐,书琴皆通,面容姣好。许仙日日沉浸酒色,心底却早已空得发黑,便也一口应承下来。于是两家拣选吉日,定于花灯会前夕,酿梅酒,烹羊宰牛预备款待宾客,酱凤仙茎,三十六匹红绫罗大张旗鼓地抬进,热热闹闹地张罗开来。
新婚当天,许仙戴着硕大的红花,轮番敬了百来盏酒,才抽身提着风灯往里屋。长廊上夜风尖寒,许仙扶着墙根朦朦胧胧地往前走,月亮漉漉地淋下来,打落在松枝上,又蜿蜒缠覆而下。
“一息间,一息间。旧往新来皆如炎……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屋里的蜡烛只昏昏点了一盏。透过月光,许仙醉眼间隐约望见,坐在床榻边的新娘着一身龙凤绫,细细的金丝在烛火里簌簌闪烁,房屋里弥漫女子温熟的芳香。许仙从银盘里拿了合欢酒盏,坐到那女子身边。他默不作声,女子也默不作声。整间屋子跳跃着赤热的火光,像一块血色琥珀,把他温吞地包裹进去。隐约间,在最后一滴琥珀还未落下前,他终于松弛了下来,恍惚间许仙已然望见自己成夫为父的一生,就像无数开落无人知晓的花朵,那年的花灯会,小和尚的袈裟,蛇眼,俱成云烟。他余生要做的,不过是从枝头落下,落在千千万万和他大同小异的花朵上,再缓慢腐烂,化作春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幸福地闭上眼睛。
许仙放下合欢酒盏,颤巍着举起双手,挑开女子的盖头。在盖头掀开的一刹那,一条银影从床畔一闪而过,缠在了窗棂上。盖头落地,新娘脸若银盘,唇似点朱,可本该是一双如水杏的眼目处,赫然出现了那双尖酸的,寒钉般的蛇眼。
门被忽地吹开了,风挟夹着梅花浮香,潺潺漩落着,搅动着。月光惊醒一般,寒冷如冰,啮咬在青灰的地板上。
许仙忽然觉得这人间仿佛是一段巨大的蛇身,它无时无刻不在抖落实相,每一片银光泠泠的蛇鳞下都蜷缩着一个永恒的噩梦。总有一天它要转醒,带着一切死一般的寂静,重新扑向自己。
窗边的银影游走下来,伏在许仙颤抖的脚边。是一条幼蛇,还未蜕皮,纤细如一根针。忽然间它被一双手紧紧摁住,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力气生生撕扯成两半。许仙半跪在地上,一面号哭一面将幼蛇放入口中下狠劲地咀嚼,很快蛇肉的腥鲜弥漫开来,与吹拂而来的花香一起,缠绕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芬芳。许仙将最后一口蛇肉用力地吞进肚子里,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那是幼蛇的眼睛,水灵,吹弹可破,却也尖细,狠毒,蛇的眼睛。他一口把它吞下肚去,冰冷的,腥甜的。许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管一旁吓坏了的新娘,提着风灯走出屋门。此刻的夜寂静,清亮,澄澈如一口深潭。他一掌劈碎了风灯,将燃烧着的蜡烛往屋里一扔。火焰霎时腾空而起,立刻摧枯拉朽地烧遍整座宅邸。哭叫声,打水声,尖叫声,本繁华和睦的许府,一时间化作了修罗场。
许仙站在远处看一会儿,用井水洗了洗脸,一身轻松地走下石阶。夜雾尽去,除去许府上空灼烧的火光,江南的天已破晓,一切都在苏醒,有渔舟点着灯火缓缓漾开清波,点点滴滴的露水打在芭蕉上,碎成一地银粉。他感觉自己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清明,崭新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走,待天光大亮时,已到了花灯宴会的桥头。那桥头依旧熙熙攘攘,摆满各色明艳的花灯。各府夫人小姐的马车摇摇晃晃过桥,珠玉声叮当清脆。一阵挟着花瓣的风又呢喃来了,卷起熏香青烟,再缓缓消散开去。许仙买了把折伞,倚在桥头望来往人群。
“姑苏山明繁繁人间景,君看那苏堤连壁厢……桃红柳绿前边断桥桥不断。佳景惹人空长叹……”
一滴雨打落在伞的边缘,许仙转头望去。却一眼看见了桥头的另一端,两个千色色的女子从芭蕉后绕了过来。其一着绉纱白裙,另一披柏绿石翠纱。一前一后,一妩媚一清丽,却都明艳动人。许仙看向那头时,恰巧那白衣女子一抬首,便和许仙的目光撞个正着。
蛇的眼睛。
许仙收了伞,任江南湿漉的缠绵的的雨打湿衣襟和发梢。远处画舫里有人弹奏,那琵琶凄锵了一声,便哑了下去。那一霎间,许仙的心底,万般事体都皆皆落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