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攀上天顶，阳光透过天窗，在阁楼的地面上印出明亮的方块。

无力地瘫在床上，夏槐瞥了一眼天窗外明媚的天色，爬起的意愿与不愿移动的身体陷入僵持。

脑后的阵阵疼痛在这场僵持中不时窜出，强调着自身的存在。

夏槐仔细回忆了一下，却完全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也许是之前被魔族抓到时留下的伤？

夏槐胡乱猜测着，忘了自己此刻最应该做的是立刻起床。

眼看投到地面上的光斑已经移动了几厘米，夏槐终于一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去拿外衣的手却停在半途。

那外套是辛勒恩借给自己的。

豫了好一会儿，夏槐收回手，翻出了自己原本来到这个世界时穿的衣服。

还是自己的衣服舒服，最近城里外来人很多，这样的服装现在算不上异常了。

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解释着。

摇摇晃晃下了楼，夏槐一路穿街过巷，木偶般驱使着自己的双腿，拖动身体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夏槐走了整整大半个下午，到雪莉家附近的时候天边的云已被夕阳染红，第一轮测试的最后一天也快结束了。

测试点少有地冷清下来，四名负责这个考点的法师聚在一起，打起了纸牌。护卫们也各自聚堆，有的在闲聊，有的甚至丢着骰子，开起赌局。辛勒恩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闭目养神，他的身旁一头红发的雪莉正与蠢狗雷吉大眼瞪小眼地较劲着。

即便看到了此行的目标，夏槐依旧提不起劲，保持着仿佛被拖行般的速度，缓缓靠近辛勒恩，反倒是辛勒恩睁眼时注意到夏槐，快步走了过来。

“肖威？你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事吗？”

面对辛勒恩的问题，夏槐并没有马上回答，想问的事情似乎很多，却乱糟糟地堆在脑袋里，组合不成完整的语言，于是一张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却始终没能发出声来。

“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不会是那个魔族真潜进来了，而且还找到你了吧？”

辛勒恩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没有。”

简单的回答后夏槐再次陷入沉默，辛勒恩见状也没有催促，等待夏槐整理好语言。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夏槐才动了动仿佛已经干涸的嘴唇，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我……被淘汰了。”

“哎？什么？”

“我……精灵学院的入学测试，被淘汰了，昨天。”

“什么？”辛勒恩挑起眉，“不可能吧？我没听说第一轮会淘汰考生啊。”

夏槐笑笑，眼白翻出了一大半：“但是我被淘汰了，所以想来问问你，为什么。”

辛勒恩皱着眉：“不应该啊，我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然你再试试？反正是不是淘汰也没有记录的。”

一瞬间，夏槐晦暗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他记起只有通过的人会被在号牌上进行附魔，而自己则只是被要求离开而已。

夏槐望向一旁正在打牌的法师们，刚好有个略显矮胖的法师看了过来，友善地微笑着向辛勒恩摆了摆手。

这里的法师和辛勒恩的关系没有那么差！

希望之火在夏槐心中点燃起来，如果真像普罗多所说，是因为辛勒恩的关系自己才被直接淘汰，那在这里的重新测试就会有新的希望！

想到这些，夏槐赶忙点了点头：“好！”

辛勒恩叫来了那名刚刚打招呼的矮胖法师，对方也没有因为被打断牌局而生气，笑着向辛勒恩问道：“怎么了吗？辛勒恩大哥你主动来找我可真稀奇。”

看着这个小胖子的态度，夏槐心中的希望不由得又升了起来：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像之前的法师那样故意给我使坏！

辛勒恩向那个法师解释，这里还有一个人没进行测试，希望他能抽空帮忙做一下，对方也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当他看到夏槐，眉头便慢慢皱了起来。

“辛勒恩大哥你说要测试的人是他？”

辛勒恩谨慎问道：“是的，怎么了吗？”

小胖子摇摇头：“我想不用测了，测也是不合格，非要测一下也无所谓，不过结果都一样。”

辛勒恩看了一眼再次失魂落落的夏槐，说道：“至少要测一下吧？这么判断会不会太武断了？”

“既然你都发话了，那就试试。”小胖法师一指桌上的水晶球，向夏槐说道，“手。”

夏槐嘴角抽了抽，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两只手紧紧抓住水晶球，就像落水之人紧紧抓住救命的那一根稻草。

然而水晶球依旧没有产生半点变化。

“你看，我说了吧？元素契合度为零，精灵躲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订立契约。其实根本不需要测，光看就能看出来了。”

夏槐仿佛脖子上了锈般，一顿一顿地转过头，向对方问道：“看出来？“

“看头发啊。”小胖法师在自己的头上比了比，“这么多年测试下来，前辈们早就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大部分情况下契合度高的元素种类和发色关联很大，而黑色的要么是传说中的魔族眷属，被黑暗浸染形成，要么是与全部元素完全没有任何契合度，根本不需要测试，两种情况都没有半点可能成为法师。这在法师里基本是常识了。”

法师里的……常识？

一瞬间，这句话在夏槐的脑中炸开，将一些零星的记忆在他记忆里串做一线，护卫队法师瑞力克那敌视中不知为何夹杂着的过分轻蔑，自己说要参加测试时那个风之精灵的笑容……

夏槐以比之前更僵硬的动作扭过头，直直盯向辛勒恩。

“你、也、做、过、法、师、吧？”

辛勒恩本能地点了点头，于是夏槐瞬间炸了。

“你这个骗子！”

略带沙哑的嘶吼从夏槐口中迸射而出，震得辛勒恩后退半步，夏槐抱着头，手指像是要将头盖骨抓穿一样紧紧抠在头上，浑身都因愤怒颤抖着。

“所有法师都知道的！你也是法师！

“啊！我知道了！托儿啊！厉害啊，这钱好赚啊。

“我特么命都差点扔了，结果报了名之后直接就给刷下来了，这钱真是太好赚了。

“你厉害啊，太厉害了，还训练我，还帮我，不到最后一刻我都还觉得你是个好人，还想着有机会要报答你。

“真是厉害，把我卖了我还帮你数钱，我还想着要谢谢你，真是比大忽悠还能忽悠！

“哦，对了，因为你欠了钱，好多钱，所以良心什么的不重要是吧，可是……

“昧着良心赚的钱好花吗！

“好花吗！

“你这个骗子！

“不得好死的死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抽断了夏槐的咆哮，夏槐歪着头，五道纤细的指印迅速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

“你有病吧？他要是想骗你，还需要耽误自己的时间去帮你找工作？还需要多买整整一人份附魔物品？就为了同时保护你的安全？”

雪莉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旁边，怒瞪着夏槐，用左手揉搓着因为用力过大而疼痛的右手，总结道：

“就你这恩将仇报的烂人，只有辛勒恩那瞎了眼的家伙才会帮你！”

众目睽睽下被打了这样一个耳光，如果对方不是女性，夏槐说不定会和对方拼命，就算打不过也要打，就算自己会被打残，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来。

可雪莉不光是女性，还是个美女，最可气的是对方说的话还很有道理。

当愤怒的迅速冷却，夏槐意识到自己只是想要找一个迁怒的对象，哪怕对方一直都在帮助自己。

简直糟透了。

夏槐微抬起头，以眼角偷偷望向辛勒恩，发现对方脸上没有半点怒色，反而露出担心自己的样子。

两相对比之下，

自己简直糟透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被这骚动引来围观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夏槐，等待着他的后续反应。

良久，夏槐的嘴角抽了抽，想要挤出个笑，却怎么也无法将嘴角提起一丝一毫。

半低着头，夏槐不敢去看辛勒恩的脸色，嗫嚅道：“对、对不起……”

说罢，夏槐也不管辛勒恩是否听见，动作飘忽地转过身，向远处飘去。

辛勒恩见夏槐这个状态，拔腿就要去追，却被雪莉一把拉住了胳膊。

“雪莉，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要干什么？”雪莉死死抓着辛勒恩的手腕，红宝石般的眸子中燃着怒火，“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帮他？”

“他帮过我……”

“那也是有限的！就帮你一次难道还要你搭上一辈子吗？”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帮过你，这段时间你也够照顾他了！我还帮过你呢！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辛勒恩露出苦笑，抬了抬手，却发现雪莉抓得又更紧了一些，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夏槐消失在街角。

远处，步履蹒跚的夏槐并不想回去披萨店，至少现在不想。

街上到处能看见欢笑着的人们，其中大多是已经通过第一轮测试的考生，他们在做下一轮测试前的最后放松，另一些则是因考生的到来而生意大幅增长的商家们。

夏槐飘荡在街道的角落的阴影中，与周围格格不入，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回哪里，夏槐失了魂一般游荡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困意来袭，他也只是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恨不得就这样彻底消失。

可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人们也按照既定的计划行动了起来，精灵学院的测试今日才算真正的开始，考生们起了个早，纷纷前往城内各处的兑换点，凭借被附魔过的号牌，领取能对精灵造成影响的练习兵器。

领取兵器的过程很顺利，只花了半天便宣告完成，正午一过，为期两天整的第二轮测试正式开始。

正如之前辛勒恩所介绍的，这是一场热闹的混战，考生们凭借各自的实力，应对精灵不同的考验，以图能够获得对方的认同，让对方记住自己的编号带回协会。

一些豪放的精灵当街霸占了一块区域，任由试图得到认同的考生发起挑战。

另一些则用了些委婉的办法考验起诸如观察力，智慧，耐性等其他能力。

夏槐瘫坐在一个一人来宽的小巷角落，看着街上喧嚣而热闹的场景，脑中一片空白。

尽管经过将近一天的沉淀，他的精神总算稍有恢复，身体状况却比之前更差了，一天多的饥饿让他的腹中不断响起抗议的鸣叫声，眼前也出现了无数的光点胡乱飞舞的幻觉。

身体的求生本能唤醒了一些最基础的思考能力，终于让夏槐从小巷中走了出来，蹒跚着走上了返回披萨店的路。

这一天的游荡中夏槐断断续续想了许多，自己是没脸再见辛勒恩了，不如干脆就彻底断了关系，从披萨店里搬出来，省得大家见面尴尬。

按照自己之前找工作时候的情况来看，应该也能找到别的营生，最不济，还可以去天门。

脑中飘荡着混乱而零散的想法，夏槐足足走了小半天才终于回到披萨店楼下，店里竟然连半个人都没有，就连老格雷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是相当少见的情况。

夏槐无心去多考虑其他状况，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披萨店的后门，摇晃着上了楼。

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阁楼上，他的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扎下脚跟的地方。

而且这里的人都很好。

除了自己。

夏槐在心中自嘲道。

咚。

咚。

咚。

突然有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夏槐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迅速冲到蒙拉诺的床位，将他那床黑布一蒙，将自己藏了起来——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出现在阁楼上，是店长的儿子马尔科。

这名少年眼中带着兴奋，将协会配给的练习长剑别在腰间，双手捧着自己散发着微微青光的号牌，左顾右盼仿佛做贼一般，两眼却绽放着光芒。

这么高兴，得到精灵认同了？

躲在黑布之中，夏槐羡慕，又嫉妒，于是更加害怕自己被发现，小心地屏住呼吸。

马尔科捧着号牌在阁楼里原地转了好几圈，目光四下扫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位置。

终于，马尔科狠狠一点头，走向辛勒恩的床位。他轻轻掀起辛勒恩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号牌藏在最中央，再将被子恢复原样，左瞧右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笑容离开了阁楼。

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又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彻底没了声音，夏槐才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来到辛勒恩的床边。

极可能已经得到精灵认同的号牌就藏在自己面前。

按照辛勒恩的说法，这轮测试过后只认牌不认人。

巨大的诱惑下，夏槐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不能前进半分，也不愿退后半毫。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既然他自己将东西藏在这里，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心中的欲望咆哮着，将夏槐的手缓缓推向前方，良知却让一些零散的记忆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

马尔科提到精灵时闪亮的目光，马尔科为了参加测试努力训练流下的汗水，马尔科得不到格雷姆支持时落下的眼泪……

精灵对马尔科而言是梦想，对夏槐来说却只是欲望。

下不去手，无论如何也不行。

夏槐握住拳，眉心颤动，一个声音在心中咆哮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啪！

抬手给了自己一个狠狠的耳光，夏槐瞬间将那个声音扇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二声，修为的为，文盲。”

低声嘟囔了一句，夏槐嘴角一咧，抬手虚按着脸：“疼疼疼疼……”

吭叽了好一会儿，刺痛感才终于消去，夏槐放下手，叹了口气。

收拾好东西就走吧。

这样想着，夏槐走回自己的床位。

不过说是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整理，除了自己现在这一身衣服外，在这里属于自己的也就剩下几个零钱而已。

吱~吱~嘎~

木质楼梯被人缓慢踩踏的声音，忽地又从楼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