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李府
昨夜尚为星月,今日便飘起了绵绵细雨。柳儿款款来到西厢,一眼便见主母秦氏在几个婢女的陪侍下,来到钰公子的院门前。
自从前日公子与府内护卫樊虎一身破破烂烂地回到府邸之时,钰公子便晕倒在府门口,这下可把主母给急坏了,所幸郎中过府诊治过后,并无大碍,只是轻微的皮肉伤,过度劳累后引发的昏厥,好好歇几日,便可康复,家主与主母才算松了一口气。
主母身着淡雅,披着鹅黄色的轻裘,内中刺着梅花,未梳髻,三千青丝以一条淡金丝带系着,发端随意披着,直直垂至脚弯。
即便如此,主母也是极尽典雅的,润如玉子,与她与世无争的性子倒是颇为契合。
李府上下规矩森严,柳儿不敢怠慢,抿了抿嘴,慌忙上前向秦月见礼,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婢子柳儿见过主母。”
秦月却盈然一笑,微踏一步,伸手虚扶了一扶,道:“快快起身吧!”
“多谢主母。”
秦月关切地问道:“柳儿,公子是否已醒过来?”
柳儿稍稍俏脸一红,似乎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情,柔声道:“回主母,昨夜夜深公子便醒了过来,只是正值深夜,未曾及时禀报主母,婢子该死!”
秦月温婉一笑,未有责怪之意,反而笑道:“你又何罪之有?且随我入内,看看钰儿伤势如何?”
帷幄深深,布幔飘摇,一缕阳光照射在窗前,王钰卧榻在床,见母亲前来,焦急与喜悦并存,数度想要起身,却终究因浑身无力,跌回榻上,引得阵阵轻吟不止,不得已只好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挑开榻前青纱,唤了一声:“母亲——”
秦月疾步上前,将他扶于枕上,低头一看,眼中便泛起点点泪花,低声问道:“钰儿快快躺下,可是扯到伤口了?”
王钰脸色苍白,不以为意道:“母亲勿要忧心,小伤而已,静养些时日便好,倒是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日夜忧心操劳,于心不安。”
“我等母子连心,何分彼此?钰儿,你的伤势可好些?”秦月款款坐于榻前,拉着他的手臂,嘘寒问暖地问道,当时王钰浑身脏乱和血污回来的时候,着实将她给吓一跳。
“区区一点小伤,不足为虑,孩儿受点皮肉伤,哪有这般娇贵,只是多日劳累,才会昏厥过去,并无大碍。”王钰温柔细语地安慰这个担心受怕的女人。
“对了,母亲,樊虎的伤势如何?”王钰见母亲宽了心,这才问起与他同甘共苦的樊虎。
“钰儿别担心,你父亲已经找了全城最好的郎中为他诊治,所幸伤口未在要害之处,只要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秦月拍拍他的手,为他解惑道,
“嗯!那便好,待过几日再过府去看望虎兄。”王钰松了一口气道,
秦月眉头微凝,将室内的一干下人挥退,问道:“钰儿,如今你可把详情告知为娘了吧?”
王钰叹了一口气,遂将来返晋阳一路上所遭遇的事情,未曾遗漏,一五一十地向秦月细禀,秦月越听越怒,抓着裙摆的手掌青筋暴起,最后又长舒一口气,如今见他遭了那么大的罪,险些性命不保,心中多少有点后悔没有阻拦,再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中转了转,终究至其眼角缓缓滴落。
王钰被那颗泪珠一激,心弦一颤,母爱之情犹如舔犊情深,心中暗自告诫自己,往后行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他喘了一口气,问道“母亲不哭,孩儿往后再也不惹母亲担心了!”
秦月掀起衣袖轻轻将泪拭去,抑制住伤感之情,反倒是王钰忽地脸色肃然,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母亲,孩儿有一事相询,近日父亲可曾向你透露我等在太行山遇袭一事?”
“这倒是未曾提及,你父亲只是嘱托你好生休养,不必过问,他自有主张。”秦月娥眉微蹙,心疼地看着儿子,“最后他言之凿凿,对于你怀有愧疚之心,你乃读书之人,当初万不该让你行商贾之事,仓促决定如今看来颇为唐突,只盼你早日康健,来日还是好好读书,进取功名,无需再涉及商贾之事。”
“母亲,岂可如此轻率了事?如此多的李府护卫为了掩护孩儿逃生,惨遭山贼杀害,他们皆是无辜之人,钰儿若不为他们讨回公道,于心何安?而今他们无辜惨死,唯恐在天之灵也难以得到安息,孩儿饱读诗书,若心中无半分忠义,又与禽兽何异?往后我一辈子良心都会得不到安宁。”王钰红着眼眶,正气凛然道,“这几日昏迷之中,每每梦到他们,他们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泣血诉冤,盼我为其讨回公道,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母亲——”
秦月按住他的双臂,目光深深地凝望着儿子,“钰儿,万勿冲动,为娘明白你的心情,然而冲动无济于事,只会让你陷入被动。”
这个妇人的眼中迸射出睿智的光芒,“钰儿,你且细细思来,此次太行山遭遇截杀显然是一次精心策划的阴谋,绝非偶然,而又是何人一心要致你于死地?”
王钰嘴唇紧抿,脸色变幻莫测,片刻支支吾吾道:“莫非是为了那些账册而来?”
秦月见他悟性还算不错,苦笑道:“那侯氏兄弟在晋阳经营日深,根基深厚,若论富有,比之李府还要奢侈,多年来想必在账册动了手脚,此番你前去查账,侯氏兄弟恐怕是狗急跳墙,欲置你于死地。”
“定是侯明那厮,起先还惺惺作态地款待于我,不想却狠毒至极,竟然暗中对我下黑手,此等卑鄙小人,我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方泄我心头之恨。”王钰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怒斥道,
“钰儿,且息怒,你还太年轻,看不透这世间的是非黑白,自古商贾最重为何?利也,你有损侯氏兄弟之利,侯氏兄弟岂肯善罢甘休,必欲将你除之而后快,然其所忌惮者唯你父亲,你乃李府公子,侯明跟随李郎多年,乃其心腹,能够在胡汉混杂,局势复杂的晋阳站稳脚跟,岂是泛泛之辈?必定是心机深沉,老成持重之人,若侯氏兄弟收买贼寇半路截杀你,却无半分证据,即便你父亲猜到乃侯氏兄弟所为,却无法无故处置二人,不然的话,只会让其他掌柜风声鹤唳,有兔死狗悲之虞,实非上策。”秦月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道,
王钰听完秦月一言,瞬间冷静了下来,吃惊的不是侯氏兄弟针对自己的阴谋,而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妇人。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够了解眼前的这个女人,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想不到如今她说出一番话,聪慧,美丽,观事有独特的见解,入木三分,连两世为人的王钰都自认不及,而从现在他要重新审视眼前的女人,他的母亲,秦月。
秦月见儿子看着自己,一脸的惊色,伸出纤纤玉手在他的眼前晃晃,“钰儿,你怎么了?”
王钰回过神来,惊疑地看着秦月,说出一个连自己都心惊胆颤的大胆想法,“母亲,侯氏兄弟纵然胆大包天,若无人为其张目,他岂能如此准确地获得孩儿的行踪?孩儿妄断在随行护卫之中,恐怕就有内贼,泄露了行踪,才能让贼人得逞,侯氏兄弟幕后的黑手又是何人呢?”
王钰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颤声问道:“母亲,若是此人,该当如何?”
秦月左顾右盼之间,一把握住王钰的手指,将其捋成拳头,低声道:“钰儿慎言,你父亲断不会如此,你可记得适才为娘所言,商贾最重者乃利也,而他又有何动机对你下手?”
王钰对刚才的荒谬想法也吓了一跳,惭愧地低下头,道:“孩儿愚钝,眼下胡思乱想,让母亲见笑了。”
虽然在李府内院之中,秦月挥退了下人,毕竟隔墙有耳,但凡有一丝闲言碎语传到李文耳中,将对王钰的处境极为不利。
秦月一想到日前自己在府中听到下人议论纷纷的关于李承兄弟被禁足的事情,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始终担忧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的无力感,“钰儿,为娘近日听闻承儿,业儿被你父亲禁足,跟下人一打听,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思来,恐怕与你在太行山遇袭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王钰忍不住相问道:“母亲所言何事?切勿瞒我,速速道来,孩儿洗耳恭听。”
秦月无奈之下,索性将今日来听闻的事情一一相告,王钰本就是聪颖之人,联系起前番发生的种种,自己当初的出发点虽然是为了感谢李文的恩情,却不想无意间却触及了李氏兄弟的利益,侯氏兄弟虽然是首当其冲,然损利最大的恐怕又是何人?又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够指使得动侯氏兄弟,如果是李承两兄弟的话,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果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钰忽然觉得背脊发冷,自己无意中一个举动,出发点只是为了李府的利益,却在不知不觉中得罪那么多人而不自知,一时想到历史上诸如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等为国为民的能臣,为了国家繁荣富强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最后都没有落到一个好下场,一个小小的李府虽然不及朝堂,却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自己的新式记账法犹如一个深水炸弹在李府中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而当初的不成熟做法,才酿成今日的恶果。
“母亲,今孩儿在李府已经四面树敌,且敌在暗,我在明,处境堪忧,望母亲怜我,孩儿该何去何从?还请赐教。”王钰从榻上爬起,跪伏于榻上稽首,道,
“钰儿,岂不闻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则生?”秦月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道,
王钰听罢眼前一亮,颔首道:“母亲之计虽好,然我以何名目离开李府暂避锋芒?”
秦月淡然道:“今李府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汹涌,你若继续待在李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曾日夜防贼之理?正所谓人心难测,过上几日,待你身子骨康复,我便在李郎面前美言几句,让你以游学为名,趁此往中原河北各地游历一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处访友求学,多作诗书文章,中原河北自古乃人杰地灵之地,钰儿若是寻得名士为师,虚心求教,刻苦读书,想来对你大有裨益,而今正逢乱世之秋,天下动荡,为娘听闻大将军袁绍出身汝南袁氏大族,家世显赫,四世三公,弱冠登朝,则播名于海内,正逢董卓乱政,单骑出奔,而今携数州雄兵,威震河朔,名重天下,其人礼贤下士,天下贤士争相依附,钰儿日后学有所成,投奔于袁公,匡扶汉室,建功立业,亦可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父母在,不远游,母亲尚在李府,孩儿岂能不尽孝膝前?”王钰眼眶红了起来,大概是与本尊融合的关系,他能够感受到母子连心的羁绊,忙激动道,
“钰儿,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今汉室倾危,望我儿能够辅佐明主,匡扶汉室,名垂青史,光宗耀祖。”秦月语重心长地勉励道,
“母亲,昔日桓帝、灵帝之始,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李傕、郭汜等接踵而起,劫持汉帝,残暴生灵。因此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遍地之间,禽兽食禄;致使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而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兵精将广,袁绍四世三公,海内景从,带甲百万,据有四州之地,为天下诸侯之首,此二人皆是当世枭雄,岂是忠义之辈?即便南方纵有刘表,刘璋等宗室,亦不过割据自守的守土之犬,何曾又有半分匡扶汉室尽忠之心?诸如关中马韩,汉中张鲁之流,迟早为冢中枯骨,不足为虑,试问天下之大,除了那居于许都宫室一隅的傀儡天子,何曾有汉室立锥之地?故而以孩儿愚见,汉室倾颓,已不可扶也。”王钰摇摇头道,
“混账,你这无君无父之徒,岂可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汉统四百年,我等祖辈世享国恩,岂可不思报效?你本为士子,初举孝廉入仕,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安敢口出此悖逆之言?”秦月却突然脸色大变,勃然大怒道,
“母亲息怒,孩儿并非妄言也。自小苦读数年,略有所成,纵览史书,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时势易势,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王朝更迭乃时势也,商代夏,周代商,秦待周,汉代秦,概莫如此,非人力所可阻,母亲又何必执念于此?”王钰作为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以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历史的发展规律,当然明白王朝更迭乃是大势,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阻挡的,自然与秦月有着以忠义廉耻的儒家价值观必然产生巨大的冲突,,但是他还是不吐不快,有着年轻人独有的坚持,一脸倔强地看着秦月,道,
“钰儿,人不可忘本,礼义廉耻,尊卑有别,自古如此,若纲常沦丧,则天下动荡,百姓流离,你岂能如此离经叛道,背典忘宗?”秦月凤目圆瞪,气得娇躯颤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母亲,乱世之中,时势造英雄,今海内鼎沸,群雄并起,十数年后便有英雄崛起,再造太平之世,翌时天下可还有汉室天子立锥之地?”王钰据理力争道,“古今往来,如周公者又有几人?”
秦月眼睛一酸,两行泪水顺流而下,戚戚然厉声道:“钰儿,你且牢记,往后不要在口出此言,天下余者皆可如此,唯独你万万不可,若你心存异志,休怪为娘翻脸不认人,家法伺候。”
王钰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泣声道:“母亲——这是为何?”王钰突然不明白只是一个观念上的冲突,为何母亲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
秦月轻拭眼角泪花,支支吾吾道:“钰儿,你相信为娘便是,我如此说自有为娘的道理,至于其中缘由,待时机成熟,自会相告。”
王钰见秦月说得有板有眼,不似作伪,也不想过分伤她的心,随即点点头道:“孩儿谨遵教诲,只是往后不能侍奉膝前,还望母亲保重身体。”
秦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还是大度地道:“我儿去吧!好生保重,待入得仕途,切记勿忘初心,做一个忠义之人。”
王钰狠狠地点点头,稽首道:“孩儿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