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张府
阳光斜透樟树,照进花圃梨花,半丛明媚,半丛阴冷。
甄宓信步走到门前,正欲推开房门,只见门前两个面无表情的家丁信手一拦,“大小姐,主母有令,不可走出房门半步,还望莫要为难小的。”
甄宓失望地叹息一声,回到内室之中,推开合窗,只见数名护卫矗立于阶下与廊下,她被禁足了,只好双手托着小巧而精致的下巴,黯然神伤,奈何她眼前浮现的尽是王钰的模样。
自从前番自己对与袁氏联姻表示反对之后,张夫人竟然暗中遣人跟踪自己,而自己与王钰之事便瞒不住了,而张夫人盛怒之下,严明将其禁足,不得出房门半步,而贴身婢女彩蝶则因为伺候不周为由,被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嘎”的一声,房门被推开,彩蝶提着食盒缓缓入内,将其置于案几之上,甄宓见她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眼圈一红,道:“彩蝶,委屈你了,都是我连累了你。”
“小姐,彩蝶不委屈。”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彩蝶,今我被母亲禁足,钰郎尚不知我的消息,定然会心急如焚,我于心不安,且明日母亲便决定带我返回无极县,我这里有帛书一份,你偷偷前去将它交给钰郎便是,拜托你了。”甄宓央求的眼神看着她,郑重地吩咐道,
“放心,小姐,我一定将信亲手交予王公子。”
真定县官衙
王钰接过帛书,看了小丫头一眼,问道:“你家小姐可曾有话托你转达于我?”
彩蝶小声地啜泣,掩袖拭泪道:“王公子,我家小姐已被夫人禁足,明日便要被带回无极县,小姐倒是未曾有言转达,只是所思所虑尽在帛书之中,你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嗯,多谢彩蝶姑娘。”
“奴婢不敢,只是受小姐之托,不便久留,这就走了,倘若被夫人得知就遭了。”彩蝶摇摇头,盈盈万福一礼,“那奴婢便先行告退。”
待彩蝶告退,王钰忙不迭打开帛书,一目一行地看下去,眼中尽是惊愕之色。
自己早该想到的,宓儿,甄宓?堂堂中山无极豪门世族甄氏之女,而自己不过乃一介商贾假子,阴差阳错之下,与她在真定县相遇,相知,相爱,爱得刻骨铭心,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勇往直前,决不再放手。
无极县李府
“钰儿,你怎么如此早就回家来了?”历经数月,再次见到儿子的秦月是又惊又喜,不禁问道,
“母亲,实不相瞒,孩儿遇到了心爱的女子,特地回来告诉母亲,欲向其府上提亲。”王钰面露坚毅之色,道,
秦月喜上眉梢,想到儿子已经到了及冠之年,是该为张罗一门婚事,笑眯眯道:“哦?不知钰儿看上哪家的姑娘?”
“无极甄氏之女甄宓。”王钰目光坚定地看着秦月道,
秦月大惊失色,她虽然乃一妇道人家,入得李府不久,也是听闻过无极甄氏,这甄氏乃中山无极第一豪门世族,祖上乃大汉太保甄邯,家中世袭二千石俸禄的官职,家世渊源非一般豪强可及,而李氏虽然家大业大,家财不菲,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追逐蝇头小利的低贱商贾,向来为世人所轻,若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到无忧虑,可眼下钰儿······
“钰儿,我李氏乃商贾之家,虽有浮财傍身,然自古圣人有云:尊卑有别,士农工商,商贾向来为世人所轻贱,与那贱民无异,而甄氏乃诗书传家的豪门世族,门第之别,可谓门不当户不对,其府上小姐定是金枝玉叶,那甄氏岂能瞧得上李氏?钰儿,这婚事不成啊。”秦月一脸的忧心忡忡,眼见儿子神色,恐怕早已用情至深,这该如何是好?
“母亲,即便刀山火海,孩儿愿赴汤蹈火,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放弃。”王钰猛地跪伏于地,稽首道,“钰儿从未相求于母亲,今日只愿母亲成全。”
“罢了,你既然心志已定,为娘自然成全,待会儿便前往与你父亲商议一番,为你备上一份聘礼,以备不时之需。”秦月叹息一声道,“钰儿长大了,为娘甚为欣慰,大丈夫敢爱敢恨,于心无愧,无愧为我儿。”
“咳咳——”大概是交谈时间过长,秦月忍不住掩袖止咳,她明白年轻人的冲动,不能一味的阻拦,不然的话,只能适得其反,只好让他亲身碰壁一次后,好认识到现实的残酷,也算男儿的一种历练吧!
“母亲,你这是如何?可是身体有恙,宜速请郎中前来诊治。”王钰见秦月面色不好,关切地问道,
“钰儿,并无大碍,老毛病了,荆南潮湿,河北干冷,为娘只是偶感风寒,早有郎中诊治过,服药过后,将养些时日,便可好转。”秦月温柔地一笑,眼神示之以安慰,道,“去吧!钰儿,好男儿敢爱敢恨,乃真性情,为娘也早盼你成亲立业”
“多谢母亲,孩儿告退。”
望着王钰远去的背影,秦月幽幽一叹,真是太像了,当年钰儿的父亲也是对她不依不舍,才有后面的往事不堪回首,但是有了钰儿,她从未后悔爱上那个男人。
王钰欲向甄氏之女提亲的消息在李府之内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全府,下人们议论纷纷,李文表示很镇定,李承李业兄弟则幸灾乐祸地冷笑不已,李婉娘则黯然神伤。
翌日正午,王钰在樊虎的陪同下奔赴李府,此行犹如入龙潭虎穴,虽然王钰心中不免没底,到底是年轻气盛,怡然不惧。
马车在青石道上哒哒作响,缓缓在甄府门前停下,王钰让樊虎投上拜帖,在府门前暂侯。
此时,早有甄府下人奔至府内通报。
两侧春风拂柳,半边夏风暖醉。王钰头戴竹冠,挥着大袖,意气风发,风姿绰约,抬首尽眼望去,甄府大得超过自己的想象,但见白墙连绵一望无际,边角竟然是朱红作镶,而府门更是纯红,王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被此奢华景象所震惊,嘴巴微微开阖。
王钰暗暗心惊,无极甄氏,无愧中山一等一的豪门世家,与李氏这等商贾之家不可同日而语。
少时,巨大的府门缓缓而开,甄府管事躬身立于朱门前,将手一摆,道:“夫人有请,王公子且随我入内。”
踏入其中,恍如刘姥姥入大观园。
梅兰竹菊四栋花园,层叠而成,中间有一条清溪绕园而走,宛转流向府后千倾农田,沿途遍植竹柳松,掩得四园恍如绿色海洋,但见得白墙朱瓦,朱红檐角,画廊处处,转眼又见飞亭危危,而婢女行于其中,尽览四季之色,大饱眼福,不愧是传承百年的豪门世家。
管事将王钰引至兰园,躬身一揖道:“王公子且在此稍待,夫人尚在静室礼佛,待会儿便接见公子。”
“有劳了。”王钰躬身回礼道,
凉亭依荷塘而建,时值阳春,荷花并蒂开,其色幽幽,随风流转,时而似避人而去,时而又似袭人而来,水中藻菱交横,数尾金色鲤鱼,穿梭游弋,追逐嬉戏,好不快活!王钰凭栏而观,此心飘然,恍然未知。
王钰等了一阵,管事未返,却见有一年轻妇人经过,王钰见是甄府内眷,非礼勿视,于是垂目避观。妇人见了王钰,一脸不屑,鼻子朝天哼哼,哼完便破口大骂道:“你便是那低贱商贾之子。”
王钰大感诧异,向妇人问道:“夫人可是与在下说话?”
“呸”妇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张牙舞爪道:“不是你还能是何人?痴心妄想的贱民。”
王钰皱了皱眉,骂他并不介意,毕竟是上门提亲,显示诚意而来,得罪了人,便得不偿失。
王钰并无意回击对方,通过这种泼妇骂街似的方法以获取身心上的快感,以免自降身份,有失读书人的颜面。不过眼下王钰衣着朴素,难免让人看清,王钰于是解释道:“夫人误会了,在下此行前来······”
夫人粗鲁地打断王钰道:“哼,我无意知晓你乃何人?如你这般粗鄙之人岂能不知廉耻?如我甄氏乃河北豪门世族,岂是你等苟且之辈高攀得起的?”
妇人骂完,痛快淋漓,呸地又是一口唾沫星子,王钰心如刀割,索性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妇人乃是甄宓的姑姑,早年丧夫,寡居于甄府,性情古怪,历来泼辣,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眼见王钰毫不抵抗,甚是无趣,转身离去。
管事复归,引着王钰前往中庭,甄府占地极大,恍如迷宫,回廊呈井字形,绕东走西,由兰园至中庭需得绕过三个长廊,二人穿廊走角,不多时,便来至进前院的必经之处,中庭。
引入正堂之中,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甄氏内眷,庭外侍立的家丁持刀而立,目不斜视。
堂中榻上跪坐着二人,一个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张夫人,另一个则是甄氏家主,甄宓之三兄,甄尧,由于甄氏长子次子皆已早夭,甄尧便成为了甄氏的嫡长子,自然成为新一代家主。
王钰昂首而入,气宇轩昂,不卑不亢,毫不示弱,他明白气势上掉价的话,只会让张夫人与甄尧看轻自己。
“在下中山王钰,拜见家主,老夫人。”
“哦?原来是王公子,敢问王公子登门拜访所为何事?”张夫人轻呷了一口清茶,将茶杯置于案几之上,目光咄咄逼人地问道,
“在下仰慕甄小姐久矣,与甄小姐情投意合,今日特来上门提亲,,还望家主和老夫人成全。”王钰面不改色,朗声道,
“哦,却不知公子是何家世?足以与我甄氏门当户对?”张夫人摆摆衣袖,一脸轻蔑地问道,
“在下乃无极李氏之假子。”王钰不卑不亢,躬身一揖道,甄尧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此人气度不凡,小小年纪在众人注视之下仍旧面不改色,光是这份气度便让人叹服,将来定然非池中之物也,但是看了母亲一眼,依然傲气凛然,看来此次小妹的婚事仍需张夫人做主。
“哦?据老身所知,无极李氏不过一介商贾贱民也,你乃李文之假子,即便是其亲生之子,又有何德何能欲与我甄氏攀上姻亲?若老身将小女许配于王公子,我甄氏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中山?岂非让阖族上下声誉蒙羞?”张夫人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案几之上,凤目怒视,道,
“回禀老夫人,在下并非不自量力也,而今钰虽是家世低微,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若此言尚不足信,敢问老夫人,中山甄氏源自何也?起于何也?若非百年以来,甄氏辈辈英才砥砺而行,安有甄氏今日之昌盛?”王钰辩驳得有礼有节,既婉转表达了自负才学,又称赞了一番甄氏先烈诸公,端的上是进退有度,连甄府诸人皆是暗暗颔首,面露赞赏之色。
“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今君不过一介寒门之士,不知心中藏有何经天纬地之才,竟然夸下如此海口,岂非狂妄自大乎?如你等逞口舌之利者巧舌如簧,老身见过不少,成大事者寥寥无几。”张夫人一脸铁青,忍不住冷哼道,
“哈哈哈!老夫人此言差矣,当今天下大乱,汉室倾颓,群雄并起,正是英雄崛起建功立业之时,实非在下自负,来日得遇明主,中兴汉室,拜将封侯岂在话下?”
张夫人针锋相对,出言不逊道:“小小孺子,尚且及冠,竟敢妄论天下大事,你眼下所及何处,寸尺之地,以寸尺之地观天下之危,不吝于井中之蛙也。”
看着少年郎脸色一黑,张夫人得势不饶人,继续道:“王公子今日莅临甄府,老身亦不妨直言,老身有意将小女甄宓许配给大将军袁公的二公子袁熙将军,与袁氏缔结姻亲之好,王公子也好趁此死了这条心吧!”
王钰听罢,脑袋中一下子五雷轰顶,险些一个趔趄,是啊!历史惯性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来,宓儿嫁给袁熙本就是命运,但是王钰岂肯善罢甘休?
他不甘,他不屈,他不想再次失去,他激动地颤声道:“老夫人岂可如此?我与宓儿乃是真心相爱,这可事关宓儿的终身幸福?未曾问过宓儿的心意,便一意孤行,终究会害她一辈子。”
“王公子为何没有自知之明?今袁大将军据四州之地,带甲百万,鹰扬河朔,虎视天下,执天下之牛耳,王公子再自负才学,能够自信拥有如此大的基业,与袁公争衡否?宓儿乃河北第一美人,倾国倾城,岂是凡人可拥有?即便王公子将来拜将封侯,亦不过人臣而已,能否保证宓儿不受他人觊觎?”张夫人沉声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王公子有朝一日权倾天下,自可来我甄府提亲。”
“老夫人此言何其荒谬?天下风云变幻,强弱易势者比比皆是,固然袁公为天下诸侯之首不假,然当今天下大势如昔日春秋战国,诸侯并立,合纵连横,弱合则击强,岂有恒势也?袁绍之辈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眼下袁军看似兵强马壮,来日败亡不远矣,到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老夫人慎思也。”王钰一展衣摆道,衣袂飘飘,指点江山之姿,句句掷地有声,
“王公子言笑了,将来之事何人可料之?自古富贵险中求,此乃常理也。袁大将军势如中天,岂是你等黄口孺子可妄议?倒是王公子不过一介寒门之士,若得罪了袁氏与甄氏,河北之地可有你立足之地?你口出煌煌大言,却不知眼下有何功业?老身还是要劝王公子休要不自量力。”刘夫人居高临下,长袖一摆,冷笑道,“来人,将王公子与他的聘礼送出府外,送客。”
张夫人接二连三地折辱于他,饶是王钰虽然气度不凡,到底是年轻气盛,泥人尚有三分火,何况是堂堂七尺男儿,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一场接见不欢而散,甄氏内眷见老夫人已然决断,都不敢拂逆,纷纷告退,内堂之中只剩下母子二人。
“母亲,那王钰虽是一介寒门之士,然观其谈吐非凡,恐乃身怀大才之人,即便母亲不喜此人,又何苦咄咄逼人,失了礼数,徒使外人笑话?”甄尧一脸苦笑道,
张夫人举茶杯于唇间,齿有余香,吹了吹漂浮其上的茶沫,悠悠道:“为娘何尝不知?若态度不够坚决,定会让其心存幻想,到时袁氏插手的话,局面恐怕无法收拾,黄口孺子,又岂能体会老身的良苦用心?”
甄尧颔首,拂着颔下断须,皱起眉头,迟疑道:“母亲思虑深远,孩儿不及也。然适才王钰之言并非不无道理,倘若有朝一日真到了这一步,我等该如何自处?”
张夫人眉色深深,哀叹一声,道:“儿啊!即便如此,我等身处乱世之人,身不由己啊!遇强则附,方乃保全家族之道,我儿切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