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冀州邺城
喜庆之色,笼罩在邺城上空,邺城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忍不住涌出街头来观礼,今日自然是大将军府二公子袁熙迎娶甄氏之女的大喜之日,而传闻河北甄宓第一美人的美名,自然引得无数人争相围观。
当此时,整个邺城的盛景尤胜昔日袁公入主邺城的盛况,城南的百姓无论老幼尊卑,围了一层又一层,蔚为壮观。
满城尽是喜庆之红,壁灯之上缠着红绸,柳树上挂上灯笼,长长红色绫罗贯穿着整条主道大街,大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婢女们身着红装来回穿梭,新郎袁熙自是与前来赴婚宴的宾客相互寒暄一番,接受恭贺,由人引入中庭。
巳时初,吉时已到,迎亲的将军打马在前,持钺甲士在前开道,仪仗鼓吹伴于左右,而新娘的宝顶香车居中,迎亲一行人过漳水,缓缓入得邺城南门。
马车的布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略施粉黛,却无喜悦,只剩离愁,甄宓身着精美华丽的吉服,梳着流云髻,朱色深衣,端坐地跪坐于蒲团之上,而一旁陪嫁的贴身婢女彩蝶低着头,扭着裙角,脸上尽是纠结之色,委实难以决断。
一入侯门深似海,甄宓从小便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这是世家豪门女子的宿命,她从未对情爱之事报以多大的幻想,唯以少女的情思静静地缅怀,待来日嫁为人妇,好好相夫教子,安然度过此生。
而王钰犹如生命中的劫数,命运安排般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唤起了自己心中最单纯的悸动之心,向往爱情,至死不渝,今日方知文君之思长卿,恨不与君常相守。
钰郎临别前喃喃之语:等我,至今萦绕心头,宛如桃花林下许下的誓言,一日为君之妻,终身矢志不渝。
卷帘而落,宝顶马车缓缓停在大将军府前停下,暂时由喜婆送入府内,以备拜堂。
大将军府因为喜庆大喜之前着实修缮了一番,变得更为气派,富丽堂皇,今日在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的渲染下,仿佛变得比许都城中最热闹的东西坊还要热闹,长长的客席竟然从中庭摆至大院之中,可见袁氏声望之隆,许多河北大族的家主不得不委身与此。
铺毡结彩的中庭之中,新郎袁熙志得意满,端着酒杯,身后跟着居心莫测的兄长袁谭与三弟袁尚,满脸笑容地在二人的簇拥下围绕着各席各列去向诸位来宾敬酒答谢。
袁熙颇为自负,如今抱得美人归,又暗中除掉了王钰那个情敌,心情自然痛快,宾客来回敬酒,他也统统来者不拒,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红烛灼烧,啪啪作响。
婚房之中,甄宓跪坐于锦榻上,而内心备受煎熬的贴身婢女彩蝶终于还是向主子吐露了关于王钰的消息。
前些时日,无极县县衙来报,钦犯王钰勾结山贼残忍杀害李氏满门三十八口,畏罪潜逃之后,为官差所察,在人犯拒捕之时,杀害官差,最后被官军击伤,逃之夭夭,生死未卜。
甄宓听罢,哭的梨花带雨,昏厥过去,示意彩蝶退下,独自一人在房中伤心流泪。
酒宴过后,袁熙在婢女的引领之下,醉醺醺地向着婚房走去,摆摆手将门外的侍候婢女挥退,他推开房门,缓缓步入内室。
月光盈盈入合窗,烛火轻撩朱纱账。
崭新的苇席从前室一直铺至内室,百鸟朝凤图样的屏风已然作古,换上了并蒂莲花间的鸳鸯戏水。梳妆台斜倚在窗前,两侧各自摆着琉璃铜镜,铜镜光洁如黄玉,浅浅地映着对面的朱红绣榻,美人跪坐于榻上,整个人都融入那团火红中,唯有剩下那俏脸胜雪,更显得容颜光洁如玉,娇嫩美丽。
袁熙腹中的一团热火伴随着酒意在腹中上涌,一想到将与美人共赴云雨,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他醉意上涌,上前轻佻地用手挑起甄宓的下巴,“啧啧啧!不愧乃河北第一美人,春宵一刻,夫复何求?”
“还望将军自重。”
袁熙朦朦胧胧中看见美人眼角还挂着泪痕,怒极反笑,脱口而出道:“哦?你个贱货,如今还是对那王钰念念不忘?”
甄宓一惊,以袖掩面,她未曾想到那个上门提亲之时彬彬有礼的贵族公子有如此狰狞的一面,再想到王钰临别之前对她言及的种种,而今爱郎遇害,而杀人的幕后主使竟然还在自己的面前咄咄逼人,她颤抖着双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问道:“袁将军,钰···王公子在何处?”
嫉妒的毒虫在袁熙的心中蔓延,他实在无法忍受已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借着酒劲,他一把将甄宓的手攥住,恶狠狠道:“我的贤妻,你真乃急王钰小儿之所急,那为夫不妨告诉你,王钰小贼勾结山贼屠灭李氏满门三十八口,罪恶滔天,畏罪潜逃,冀州牧府早已下了海捕文书,想必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将罪犯绳之以法,以平民愤。”
如果之前她还对彩蝶所言半信半疑,而今听到袁熙亲口所言,自然是当真无误,甄宓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眼泪如决堤的江水簌簌而落,捂住脸庞,失声啜泣。
袁熙看得愈发气愤,怒斥道:“今你既入得我袁氏的门,当趁早死了这条心。”
看到甄宓满脸泪水与痛哭,他心中有一种病态的心里满足,不由地开口嘲讽道:“然而还是要告诉夫人一个好消息,父亲已令各地军队对王钰围剿,以我之见,不过数日,王钰小贼首级便会送至邺城,哈哈——”
“不···不会的···不会是真的?钰郎岂会离我而去?他之前还让我等他的,不——”甄宓孤独地蜷缩成一团,无助地哭泣道,
“贱人,本将军就知道你心里还想着他,不守妇德,且让本将军好好收拾你。”袁熙勃然大怒,一把抓起甄宓的衣襟,反手就是一个耳光,随即猛地扑上前,粗鲁地撕开她的吉服,欲霸王硬上弓,行不轨之事。
“你个禽兽,快放开我——”甄宓奋力挣扎,绝望地嘶嚎,手在摸索之间探入靠枕之下抓起早已经备好的剪刀,猛地就往袁熙手臂上一扎,刺啦一下划破袁熙的喜服,浅浅刺入手臂。
袁熙吃疼,一下弹开,捂着手臂,惊出一身冷汗,勃然大怒道:“你个毒妇,好狠的心啊!谋刺亲夫,本将军今日定要让你知道何为夫纲?”
甄宓的嘴角流出了血迹,她看到袁熙气势汹汹地将要扑上来,将剪刀置于脖颈上,咆哮道:“你不要过来,不然今晚我便死在你的面前。”
袁熙为她架势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他深知这桩与甄氏的联姻是桩政治联姻,乃袁氏拉拢河北世家大族之举,倘若甄宓死在婚礼当晚,袁氏与河北世家大族将产生不可弥补的裂痕,破坏父亲的安抚大计,影响在他心中的地位,实在得不偿失。
袁熙身居幽州刺史,牧守一方,并非无能之辈,当知其中利弊,只有暂时隐忍,待自己随父亲南征曹操,将来袁氏一统北方之地时,再回过头来收拾这女人不迟。
甄宓颤声问道:“袁熙,钰郎所遇冤屈是否皆是你精心嫁祸?”
“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不过数日小贼首级将至,到时悬于城头,你也趁此死了这条心。”袁熙阴鸷一笑,道,“是又如何?王钰不过一介寒门之士,身份低贱,岂是甄氏良配?我袁氏四世三公,论家世相貌,皆属天下上等,本将军希望你早日识时务,尽心服侍好本将军便是,稍有差池,唯恐祸及家人,你好好考虑一番,本将军不日将随父帅南征,得胜归来之时,再好好收拾你这个贱人!”
“你这个刽子手,是你杀死了钰郎,我要你偿命。”甄宓举起剪刀就往袁熙扑去,
不过一介弱女子,岂是袁熙的对手?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臂,夺下手中剪刀,将她往榻上一推,冷笑道:“贱人,真是扫兴!待本将军得胜归来,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哼!”袁熙怒气冲冲地踹开房门,一撩袍角,信步而去,只独留她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咚-咚-咚!”
襄阳城头悠扬的鼓钟声惊醒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一轮朝阳冉冉从东方升起,耀眼的光芒照耀着这座荆州第一雄城,将笼罩在城池上空的最后一丝暮气席卷一空。
在襄阳城东的镇南将军府内,一名头戴平巾,身着白色锦袍,腰系紫绶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过一条长廊,朝阳从长廊的底檐穿过,照在中年男子身上,
他身高八尺有余,姿貌甚伟,面白美髯,目光深邃,不时地透出一丝凌厉,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然而他袍袖宽大,走路时飘然若风,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儒尔雅。
此人便是镇南将军,成武侯,荆州牧刘表,字景升,身为荆州之主已有十余年,经过十余年的安抚征伐,尽得荆州世家豪强的拥戴,他已从昔日单骑入荆州,变成了而今带甲虎贲十余万,横跨千里疆域的一方诸侯。
在此期间,刘表恩威并施,招诱有方,万里肃清,百姓悦服,后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从容自保,远交袁绍,近结张绣,以抗曹操,一时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击杀江东猛虎孙文台,称雄荆表。
这两日刘表的心情却不是很好,皆因就在几日之前,左将军刘备麾下部将赵云护卫一少年,随同刘备的使臣孙乾前来拜见,声称此少年乃刘荆州之侄,当时刘表还大喜过望,近来汝南战事频发,算了算时间,侄子刘琚途径汝南,近些时日便可道来,今日忽地闻此喜讯,自是喜不自禁。
然而他听闻孙乾所言,琚公子的马车途径汝南,遭遇曹军散兵游勇伏击,下人惨死殆尽,而刘琚死里逃生,为赵云所救,却因为意外重伤昏迷,不省人事。
刘表忧心忡忡,请了恰好前来襄阳述职的长沙太守张仲景来为刘琚诊治,希望能够救得侄子一命,要不然如何对得住英年早逝的幼弟?这可是他唯一存世的血脉。
一连三天,镇南将军府都在一片混乱中度过,连刘表也顾不上牧府庶务,近些时日都呆在府内,不时前来探望昏迷中的侄子。
刘表负手走下台阶,穿过一条精致的青石小道,来到一座院门前,院内有一幢阁楼,这里正是刘琚养病的小院,院子里的翠竹长的郁郁苍苍,格外的挺拔。
刘表刚走到门前,门却开了,一名身着麻裙的佝偻老妇端着一盆水从院中走出,她抬头看见刘表,吓了一跳,连忙站到一旁,低声恭敬道:“奴婢拜见将军。”
“公子近况如何?身子骨可曾好些?是否醒过来了?”刘表摆摆手,关切地问道,
老妇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回禀将军,公子还未转醒,张府君正在为公子诊治。”
“嗯,你去忙你的吧!”
刘表抬腿跨进院子,进了阁楼,神医张仲景听到动静,忙上前施礼作揖道:“微臣拜见明公。”
“仲景无需多礼,敢问琚公子伤情如何?何时能够转醒?”刘表省略了虚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禀明公,琚公子发热了一天,服用了臣的伤寒药,已经退烧,至于皮外伤经过臣诊治已无大碍,然其右手指骨骨折,肿胀严重,未曾及时处理,伤情颇为严重,臣下了不少功夫,已将伤势稳住,假以时日恢复不难,只是往后——”张仲景一脸的迟疑道,
刘表听罢心头一沉,张仲景乃当世神医,医术高明,未曾遇到疑难杂症,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沉吟道:“无妨,张公尽管直言便是,孤赦你无罪。”
张仲景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措辞一番,方才道:“明公,往后琚公子右手无法过分用力,只能提笔书写,万万不能再拾取重物。”
“唉,往后让其入得鹿门学院,拜习经义便是,将来辅佐孤治理荆州亦无不可。”刘表惋惜地叹气道,
“那不知琚公子何时能够醒来?”
“明公,微臣惭愧!按常理公子当转醒,不知为何至今不醒?臣医术不精,望明公恕罪。”张仲景低头认罪道,
“罪不在你,你已然尽力,想来此乃琚儿之劫数,若能挺过去,将来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福。”刘表无奈地摆摆手道,
“嗯——”正在此时,榻上传来一声呻吟,只见王钰头痛欲裂,眼睫毛眨了眨,缓缓睁开了双眼,只感觉到口干舌燥。
“琚儿,你可醒了!”刘表喜极而泣,连忙趋身榻前,炯炯的目光看着他,道,
“水,水,水——”
刘表连忙接过张仲景奉上的水杯,给他饮下,一股股清凉之感冲击着他的喉咙,他这才感觉缓过气来,活了过来。
等到视线渐渐清晰,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眼前是两个陌生人,眼神中尽是迷茫之色,轻声问道:“你等乃何人也?”
刘表看他如此模样,心中尽是酸楚,想起侄子历经大难不死,后悔未曾派兵前往接应,将他扶起,倚在靠枕之上,小心翼翼地关切问道:“琚儿,我乃你伯父,你可是我亲侄儿,你可还记得?”
“伯父?我——为何认不得你?”王钰捂着缠满绷带的脑勺,他终于恢复了意识,但是眼下情况不明,他只好装傻充愣地问道,“你却是何人?”
“孤乃山阳刘景升,与你父亲乃嫡亲兄弟,你还记得?”刘表大惊失色,问道,
“刘景升?啊——”一阵头疼感袭来,王钰索性双眼一翻白,又假死过去。
张仲景不敢怠慢,忙上前探查病情,用手翻开他的眼睑,探探脉搏,面色凝重,
“仲景,何以至此?”刘表急忙问道,
“明公,臣行医多年,未曾遇到过此等怪疾,然此病状在古籍中尚有记载,以臣愚见,琚公子恐怕是患上了失魂症。”张仲景捋着颔下白须,郑重其事地叹声道,
“失魂症?”刘表惊诧地问道,
“明公,顾名思义失魂症乃指人脑部受到创伤,将昔日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自己姓甚名甚也记不起来,根本无药可救,然而醒过来却与常人无异。”
“唉,祸福难料,不知此劫是这孩子之幸,还是其之不幸也。”一声叹息道尽心中的怜悯之心,刘表暗暗发誓往后要好好善待侄儿刘琚,视如亲子,也算对九泉之下的兄弟有个交代,“好生照顾公子,孤自有重赏。”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