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将军府乃一座占地三百余亩的高门大宅,府邸内豪华气派,富丽堂皇,气势壮观,仅容纳千人以上的大殿便有三处,更不用提那遍及府内角落的各种奇花异草,各种亭台楼阁,湖泊水榭,其精美奢华可与许都的皇宫相媲美。
此时的镇南将军府前已张灯结彩,一派弃旧迎新的场面,两日前便有数百名婢女进驻府内,用各种绫罗绸缎与各种花灯彩瓦,将府邸装饰得花团锦簇,气象万千。
这次有资格参加宴会的官员,除了在襄阳任职的,还有各郡县的军政要员皆有资格参加,只是根据官职大小,所携带的家眷数量有所限制,即便如此,规模还是膨胀了数倍,参加宴会的人数足有上千人之多。
从正午开始,来参加宴会的官员及家眷便陆陆续续来到镇南将军府,马车,牛车,马匹等拥挤不堪,镇南将军府前的街坊上来人络绎不绝,门前虽然有广场,然不容停留在此,以防影响镇南将军府的威仪,因此家仆下人们送来了主人后,便前往城南的坊市暂歇。
几百名襄阳郡的衙役在门前疏导交通,以保持通畅,另外近数千将士在镇南将军府四周来回巡视,以防宵小滋生作乱。
刘琚与刘虎乃是下午未时左右前往镇南将军府的,二人步行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之中避让,摩肩接踵,艰难前行。
此时正是宾客前来的高峰期,人潮涌动,尤其是府门前的广场上,一辆辆马车牛车艰难地掉头,主人正在给下人们交代着事情,道路堵塞,显得拥挤不堪。
然过了广场,府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十几张案几一字排开,十余个官员正在忙碌地给宾客们登记名字,换发宴牌,很多熟络的官员在门口遇到,总是免不了一番官场上的寒暄。
宾客们大多是携带家眷而来,男人们打扮大都大同小异,身着锦袍,头戴进贤冠,脚踏皮靴,而女人们却步履轻盈,飒飒作响,虽然是寒冬时节,然贵妇们大多梳着堕马髻,身着各色直筒长裙,肩上披上雪白的狐裘,她们配环带翠,个个细润如脂,粉光滑腻,远远望去,镇南将军府前一片浮翠流丹,令人眼花缭乱。
今日的宴会设在品字型结构的三座大殿之中,每座大殿足以容纳数百人,不过眼下荆州之主刘表未至,大殿中只有三三两两的大臣在互相攀谈。
因宾客众多,筵席便从正殿一直排到了院内,好在今日天晴,云卷云舒,暖风和煦,倒也不碍事。
虽宾客盈门,殿内殿外人数已近数百人,但是吉时已到,宴会还是顺利地进行。
百官入席,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唱,谈及荆州当下的清平安乐,皆是称赞刘表之贤能。
这样一年难得一次的大型正旦宴,对于荆州百官是个好机会,不急不缓,关系平淡的,可以趁此良机交流一下感情,平时有些矛盾的话,可趁此冰释前嫌,而对于外派官员,可趁此结交襄阳重臣,为将来的仕途升迁赢得机会。
“主公驾到。”
刘表在数十亲卫的陪同下出现在大殿中,他头戴玉冠,身着麒麟锦袍,腰系紫绶,他信步而入,美髯飘飘,如今威权在握,气度容貌更显甚伟,不怒自威。
“臣等拜见主公。”群臣连忙起身躬身施礼道,
“呵呵!今日乃新年伊始,过节总要有氛围,今日无须官场上的虚礼,诸公尽欢便是。”刘表摆摆手,笑意盈盈地端坐于主位之上道,
“诺!”
“诸公且入座,开席吧!”
少时,整个大殿之中就乐声绕梁,一群身着淡青色舞裙的歌姬娉娉婷婷地飘进前厅,伴随着旋律的起伏,眼前尽是飘过的纤纤细腰,风姿婀娜,一时群臣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在席下右首为首的镇南将军军师蔡瑁,举杯向上首的刘表遥遥一敬,抱拳朗声道:“初平元年,荆州人情好扰,四方不靖,贼寇并起,处处靡沸,惟有主公乃当世英雄,单骑入荆襄,招诱有方,恩威并抚,其奸猾宗贼更为之效用,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等州郡归附者足有数千人,开经立学,招贤纳士,为荆州盛景也,而自主公牧守荆州以来,开疆拓土,南接蛮越,北据汉川,辖地千里,带甲虎贲十余万,皆乃主公文治武功也。”
“正是啊正是——”下面群臣连声附和道,
提到当年单骑入荆州的豪情,刘表向来引以为傲,蔡瑁一番马屁拍到了刘表的心坎中,引得他脸上笑意连连。
然而刘表还是故作谦逊道:“此言差矣,昔日若非诸位荆襄豪杰鼎立相助,仅凭孤一人之力,何以成事?来,今荆州有如此盛景,在座诸公功不可没,我等满饮此杯,共贺正旦之喜。”
“诺。”
“哈哈哈!快哉!今日前来赴宴者皆乃我荆州俊彦,多蒙诸公抬爱,方有今日荆州文风鼎盛,孤在此谢过。”刘表一杯饮尽,置于案几之上,团团一揖道,“如今良辰美景,安能无诗无赋?诸位青年俊彦何不趁此一展文采,供诸公鉴赏?”
“在下河东裴潜,献丑了,望主公斧正。”一个年轻士子长身而起,团揖一礼,率先吟诵了起来,道:“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阳空饿,各乘其道,两无贰过。愿弦玄契,废疾高卧。”
“好一个愿弦玄契,废疾高卧。”
“在下韩暨,斗胆献丑。”韩暨乃从事中郎将韩嵩内侄,他施礼过后,接着吟咏自己的诗赋,道:“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长兴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霜,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众人纷纷叫好,同饮了一大杯,接着也一一口诵自己的诗赋,水平各有高低。
最后面的角落中端坐着一人,此人姓王名粲,字仲宣,身形短小,长相丑陋,投奔荆州数年,却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只得默然独自一人饮酒。
“仲宣兄文采斐然,众人皆知,何不作诗一首?”席间有士子起哄道,
王粲醉醺醺地拍案而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咳一声,用长袖擦去酒渍,一展袍袖,回首道:“有何不可?诸君请听。”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虎兄,此乃何人?竟有如此高才。”刘琚悄声问一旁的刘虎道,
“琚弟,此人乃王粲,字仲宣,山阳郡高平县人,说起来还与我等是乡党。”刘虎介绍道,“他现任镇南将军府幕僚。”
此人文才极为出众,使得刘琚叹为观止,倒不为一个贤才,刘琚可以从他的诗中听出此人感叹自我的怀才不遇与生不逢时。
主位之上的刘表眼中闪过一丝恼恨,此诗赋岂不是暗讽他怠慢贤才,只顾坐守荆州,不顾天子死活与汉家江山社稷。
蒯越眼见刘表神情不善,忙话锋一转道:“诸君诗才绝艳,我等领教,适才老夫想起,主公诗书传家,乃当世名士,琚公子乃主公内侄,文采定然不凡,不妨让我等见识一番。”
蒯越一眼果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刘表脸色缓和,也想看看刘琚的学识如何?便点点头道:“异度所言甚是,琚儿——”
刘琚谦卑地摇摇头失笑道:“恐让诸君见笑,在下对诗赋一窍不通。”
“那琚公子有何所长?”有士子大笑着问道,
“琚不才,拾前人牙慧,在书法方面倒是颇有造诣,即兴写下一首短赋如何?”刘琚谦卑地团手一揖道,
“哦?想不到琚儿还擅长此道,来人,上笔墨伺候。”刘表大奇,期望地看着,摆摆大袖下令道,
大殿正中,甲士很快就搬上了案几,刘琚将袍裾一撩,跪坐于案几前,当即吩咐婢女铺纸磨墨,手握狼毫,沾上笔墨,停顿片刻,屏息凝神,片刻间便下笔挥毫作书。
单骑定荆襄兮群寇胆丧,
海纳贤士归兮独领风骚。
十万铁甲出兮虎视京兆,
数风流人物兮还看今朝。
席下不少书法爱好者围上去观赏,啧啧称奇道:“此字体闻所未闻,颇有钟元常之风,今日一见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待刘琚落笔,刘表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来人,呈上来让孤一观。”
待字卷铺陈在案几之上,刘表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细细品味,方才拂须大笑道,
“此字有钟元常小楷神韵,又独树一帜,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真可谓飘若游浮云,矫如惊龙,真叫人叹为观止,孤练字多年尚不如也。”
刘表本就是爱慕虚名,心高气傲之人,昔日可是有九俊之称,浸**法多年,看到如此奇特的字体,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来人,此等雅物自当与诸君共赏,传阅诸君一览。”刘表心情畅快,吩咐下人将书卷传阅群臣,转而好奇心大起,故问道,“琚儿,这书法字迹世所罕见,不知你乃师承何人?”
“禀伯父,琚儿近日才回想起,昔日游学北地,有幸承蒙山野老翁王公指教一二,奈何王公不肯告之名讳,琚引为憾事,未有师徒名分,之后刻苦练习,方有今日。”刘琚谦逊地躬身一揖道,
“想不到琚儿还有此番离奇际遇,那往后这字体便成为王体如何?”刘表笑着问道,
“主公,琚公子在书法上有此造诣实属难得,他日勤以练之,必成一代书法大家,此乃刘氏之兴也,微臣恭喜主公,贺喜主公。”蒯越见过刘琚的字后,忍不住击节赞道,
刘表听到这奉承之言,心中颇为受用,看到侄儿如此优秀,比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宽慰,庆弟在天之灵看到琚儿如此长进,可以安息瞑目了。
“是啊!蔡某窃以为不光此字写得好,这短赋亦是不俗,数风流人物兮,还看今朝,琚公子志向高远,我等汗颜。”蔡瑁颇有深意地看了刘琚一眼,道,
“岂敢?岂敢?军师缪赞,军师乃我荆州重臣,辅佐伯父治理荆州,境内清平安乐,世人皆知,琚只是略施小道,承蒙军师吉言,仰慕伯父牧守荆州之盛德,故一时兴起,作此短赋,让诸公见笑。”刘琚连忙团团作揖道,
“哈哈哈!琚公子何故自谦?以下官看来,此字帖一处,琚公子恐要扬名天下。”牧府主簿伊籍击节叫好道,
“然也,今我荆州英才辈出,我等汗颜。”大多数文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过后纷纷叹息道,
“嗯!琚儿此字帖与此短赋可谓相得益彰,孤心甚慰,来人,琚公子字帖此番拔得头筹,赏金五十两。”刘表大袖一挥,豪爽道,
“多谢伯父赏赐。”刘琚起身离开案前跪谢道,
“呵呵!琚儿快快请起,你如今已有十八岁,你父亲可曾赐有表字?”刘表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伯父,琚儿实在想不起来,不如由伯父赐以表字?”刘琚复而跪拜道,
“异度先生,以你之见,当取何表字为好?”蒯越乃荆州公认的智者,刘表转头看着他道,
“主公,今日过后琚公子之字帖定当名扬天下,琚,璞玉也,不如取表字子扬如何?”蒯越捋着稀疏的胡须,笑盈盈道,
“善。”刘表颔首道,“人如其名,哈哈哈!”
“多谢伯父与蒯公赐字。”刘琚稽首于地,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刘琚,字子扬,刘子扬,这是宿命的轮回,还是命运的安排,他的前世今生还是绕不过刘子扬这个身份。
“子扬,你近来闭门苦读,可有长进?”刘表笑着问道,“不知你近来读了何书?”
“禀伯父,琚近来不求甚解,分别读了【左传】,【公孙羊春秋】【孙子兵法】。”刘琚躬身回应道,
“哦,为何甚少有儒学经义?”刘表眉头紧蹙,不悦道,
“禀伯父,琚欲习经世致用的典籍,来日学成之后辅佐伯父,为伯父分忧。”刘琚朗声道,
“呵呵!子扬有这份孝心,孤心甚慰。”刘表转怒为喜,大笑道,
“呵呵!主公,微臣适才想到还有一件急事要奏,自从官渡之战以来,战乱频发,不少流民拥入荆州之地,可惜迟迟无法得到妥善处置,若有歹人暗中蛊惑,恐有流民暴动之危,微臣得知后忧心忡忡,与诸公商议过后仍不得其法,此事须一名得力大臣前往安抚,关于人选议决不下,故奏请主公乾坤独断。”蔡瑁起身拱手一礼道,
刘表略有所思,凌厉的眼神向殿下环视一圈,高声问道:“不知诸君之中,有何人愿为孤分忧解难?”
殿下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缄默不言。
在场大臣皆是官场老油条,自然明白这流民就是烫手山芋,一个处理不好,引得流民叛乱,便是替罪羊的首选,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斩首示众,谁敢轻言前往?
而且这些流民又各有戒心,排斥官员,并与当地居民也频频发生冲突,倘若没有得力官员的约束,时间久了早晚要出事。
而刘琚却是另一番想法,在乱世之中欲成大业,必须有一支忠于自己的武装力量,而后世东晋的北府军就是纠结一帮北地流民组成的彪悍军队,而此番安抚流民之事对于刘琚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他岂会轻易放过这大好良机?
刘琚略一沉吟,出班抱拳道:“伯父,琚儿近来也有所闻南入荆州之地的北地流民足有十万之众,我也算流亡南下之人,尝尽其中艰辛,差点命丧曹军之手,且一路南来,对流民颇为了解,为防患于未然,琚儿毛遂自荐,斗胆请命愿率领流民于荆襄之地左近屯田,也算为伯父略尽绵薄之力。”
“德珪,此事可行否?不知你有何高见?”刘表看着蔡瑁,问及道,
蒯越曾经对刘琚赞不绝口,蔡瑁却对他眼中的这个废人不置可否,此事便是他蓄意为之,摸摸刘琚的深浅,算是想称一称他的分量,“主公,琚公子忠心可嘉,乃主公之内侄,今已成年,不妨趁此机会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将来也好独当一面。”
“嗯——只是子扬未涉世事庶务,恐怕不妥吧?”刘表为难道,毕竟流民之事非同小可,事关荆州稳定大局,然而蔡瑁之言也不无道理,刘氏族人乃自家人,刘度任零陵太守,刘磐任长沙都尉,若将来琚儿能够独当一面,何愁荆州刘氏基业不兴?
“此事易如反掌,主公不如派遣一名掾吏前往辅佐琚公子处理庶务便是,如此一来,琚公子也可放手施为。”蔡瑁目光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道,
刘表的眼光在刘琚与蔡瑁之间来回打量,略有所思地看向蒯越,“异度,此事如何?”
蒯越眼睑低垂,拱手一礼道:“善。”
刘表满意地点点头,厉声喝道:“刘琚何在?”
刘琚神情凛然,大声应和道:“臣在。”
“孤特拜你为典农校尉,总理荆襄流民屯田事宜。”刘表慎重地下令道,
“诺。”
“臣尚有两个要求,还望主公允准。”
“尽可直言。”
“其一适才在府门前结识伊先生,我等一见如故,欲向主公讨要伊先生为校尉府长史,协助我处理流民屯田事宜。”
“准!”
“此其二,流民众多,寻衅滋事,臣欲向主公讨要编练民兵之权,编练三千甲士足以震慑宵小。”
刘表上前扶起刘琚,期许地望着他,道:“子扬所提之事,孤统统应允,你可千万莫让孤失望。”言讫摆摆他的肩膀,眼中充满期盼的笑意。
“微臣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