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城北,在紧靠许昌宫有一座气势不逊于皇宫的府宅,占地数十亩,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环境清幽。
此地便乃大汉司空曹操的府邸,自从曹仁汝南郡收兵北归后,曹军军士疲惫,而北方袁绍则忙于平息河北内乱,无暇南顾。
曹操便趁此掩旗息鼓,积蓄力量,操练军马,等待着秋高马肥之际发动对袁氏势力的最后一击。
不料一份来自河北的情报,却令曹操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夜幕下,司空府门前站在两排披甲武士,戒备森严,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司空府大门前,一名侍卫从台阶上奔来,拉开了帘门。
贾诩如今已六十余岁,然而养身有术,神清气足,行走步履矫健,依然可以骑马跟随着大军南征北战。
今晚是曹操特地派人将他请来,现在亥时已过,万籁俱寂,正是百姓休息就寝之际,曹司空却派人传唤于他,贾诩隐隐感到,想必有大事将起。
他下了马车,跟着侍卫径直入了府门,一路向司空府议事堂而去。
正堂之内,火盆里燃烧正旺,使房间里温暖如春,墙角放着一座青铜兽香炉,袅袅飘着若隐若现的青烟,使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淡淡的清香。
曹操坐在靠窗坐榻上,在他前面已摆了几张单人坐榻,此时曹操正和另一名重臣荀彧谈笑风声。
荀彧出身颍川世家大族荀氏,荀子之后,其祖父荀淑知名当世,有八子,号称荀氏八龙,其父任济南相,叔父荀爽曾任三公,荀彧年少成名,河南名士何颙赞其为王佐之才。
而今他年约四十岁,身高约七尺八,长得面如白玉,风度翩翩,仪容高雅而俊逸,实乃当世名士之姿。
但曹操并非他仪容伟美而看重他,而是因为他才智出众,乃曹操帐下最重要的五大谋士之一,被曹操誉为‘吾之子房’,自从迎天子至许都,重建汉室社稷,更是委任荀彧为侍中,守尚书令,成为调和汉室旧臣与曹操的紫金梁。
曹操与荀彧相谈正欢,这时,门外传来侍卫禀报:“禀司空,执金吾已至。”
执金吾正是贾诩的官职,曹操一怔,颔首道:“宣他入内!”
少时,贾诩徐徐而至,跪下行拜礼,“微臣贾诩拜见明公!”
虽然贾诩官拜执金吾,不过一介虚职,而曹操为表示亲近之意,向来称他表字,贾诩原本乃南阳军阀张绣的谋主,向来算无遗策,与曹军宛城之战,凡是张绣听信之,无一败绩,而在官渡之战前,贾诩向张绣作了天下大势的分析,力劝张绣降于曹操,至此贾诩因功被曹操拜为执金吾,封都亭侯。
而执金吾乃昔日大汉执掌京城北军的中尉,位高权重,昔日光武帝刘秀未曾发迹之时,曾在长安发出“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的豪言壮语,可见一斑。
而今天子蒙尘,许都朝廷新立,军权自是牢牢掌握在司空曹操手中,而执金吾变成了虚职,贾诩似乎便成了朝廷命官,相反的是以太尉杨彪,国丈伏完等汉室旧臣皆颇为仇视他,皆因贾诩昔日祸国之名,即便如此,曹操将贾诩放在此等官位之上,未必没有存心恶心那些汉室旧臣的意思,而贾诩虽为朝廷命官,曹操却不计前嫌,任贤而用,时常召他前来商议军机大事,贾诩似乎又成了司空府的编外幕僚,以供参议军事。
“文和且请入坐!”
曹操微微一笑,摆手请贾诩坐下,又歉然道:“入夜已深,还叨扰文和休息,受苦了!”
“明公急召微臣必是军国大事,微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此乃微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贾诩眼中古井无波,谦逊地拱手作揖道,又看向席间诸人,皆乃曹操心腹谋士,荀彧叔侄,军师祭酒郭嘉与振威将军程昱齐至,看来必是为了河北战事而来。
这两日他们接到河北情报,袁绍病重,恐怕将命不久矣,袁绍诸子争夺世子之位,明争暗斗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与此同时,曹操麾下四大谋士的意见也分为两派,郭嘉与程昱较为激进,主张趁袁绍新亡之际,乘乱进攻河北,但也有荀彧叔侄求稳,进言伐丧而战乃不义之举,必师出无名,尽丧人心,反而得不偿失,建议休养生息,作壁上观,方为上策。
两边相持不下,各说各有理,曹操无奈之下只好将人称毒士的贾诩这个智深如海的老狐狸请过来,决心向他问计。
贾诩心知自己非曹操旧臣,乃一介降臣,而且辅佐张绣之时,设计害死了曹操长子曹昂与侄子曹安民,还有爱将典韦,即便曹操顾全大局,向天下人以示胸怀,接受了他,心中岂能没有半分怨恨?
彼时欣然受降,不过是时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曹操虽有度量,难保曹氏宗族之人不对他怀恨在心?为此贾诩自从入了许都以来,一直秉持低调处事,明哲保身之道,待坐定以后遂成老僧入定状,若曹操不开口问计于他,他是决计不会率先开口的。
在正堂中的紫木方榻之上,昂然端坐着身穿紫袍的曹操,他身形虽不魁梧,然而那一副浓眉虎目、方面鹰颔的堂堂相貌和那一派叱咤风云、势压山河的咄咄气质,于俯仰之间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五大谋主,道:“据河北探马来报,袁氏诸子争嫡,祸起萧墙,暂时无暇南顾,孤心中有一事委决不下,近闻大耳贼刘备自投奔襄阳刘表,今驻兵新野,时常对宛城有觊觎之心,眼下却不知北伐袁氏还是南征刘备,何者为上策?敢问诸君,计将安出?”
曹操先看向首席谋士荀彧,荀彧沉吟片刻,拱手作揖道:“以微臣愚见,当先北后南也,河北袁绍虽然新丧,袁氏势力犹存,而今诸子争嫡,若给他们喘息之机,待新主嗣立,再辅以忠臣良将,恐成心腹之患,明公切不可大意,南方眼下当以安抚为上。”
军师荀攸颔首,拱手附和道:“文若之言有理,微臣附议。”
振威将军程昱却在一旁出言反驳道:“文若此言差矣,刘备乃汉室宗亲,当世枭雄,宽仁惠下,恩结士庶,手下更兼有关张等虎狼之将,倘若任其在荆州扎根,稳步壮大,其威胁犹在袁氏诸子之上,望司空三思!”
曹操一捋颔下须髯,迟疑地问道:“仲德言之有理,不知你有何妙计?能除掉大耳贼这个心腹之患?”
程昱肃然道:“素闻荆州世家大族林立,却以蔡,蒯,庞,黄四大家族为首,眼下河北未平,暂时无暇南顾荆州,却可暗中遣人策反荆州世家大族为我所用,许诺以荣华富贵,令其暗中掣肘刘备,待我等大军挥师南下,有荆州世家掣肘于内,必将刘备一战而擒,势如破竹,一战而下。”
曹操眸中一亮,笑道:“嗯!策反之事孤早有安排,蔡瑁蔡德珪当年与孤乃总角莫逆之交,德珪与异度皆暗中上书于孤,愿意效忠朝廷,却是碍于与刘景升君臣之义,然而刘景升不识时务,态度强硬,拒绝质子于许都,前年还险些杀了韩嵩此等忠节之士,且荆州军尚有黄祖,王威等逆臣,今荆州抵抗朝廷者甚多,和缓者寡,孤着实委决不下,是否屯重兵于宛城,先铲除新野的大耳贼,杀鸡儆猴,以震慑荆州。”
军师祭酒郭嘉乃一介浪荡风流之士,风流不羁,不拘小节,常常受臣僚诟病,然而其人依然我行我素,盖因郭嘉乃世之奇士,每有军议,临敌制变,算无遗策,辈受曹操恩宠,初次见面过后,曹操曾感叹有言:“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而后自在军旅,与曹操行同乘骑,共坐幄席,此等恩遇举朝未有。
而郭嘉自然是最了解曹操心思的人,眼下袁绍新丧,诸子争嫡之势已成,故而欲趁此南下用兵,剪除刘表,然后再回师北上,一举收拾河北残局。
曹操虎目含怒,沉吟间看向郭嘉,道:“不知奉孝有何高见?”
郭嘉微微一笑,反问道:“敢问司空,在你眼中,今河北袁氏与新野刘备两者,孰轻孰重?”
“这——”曹操踌躇间,叹息道,“刘备乃当世枭雄,权略过人,为避祸而归顺刘表,其心岂止欲作一客将?譬如养鹰,饥则附人,每闻风而起,常有凌霄之志,正是其羸弱之时,岂可解纵,任其为所欲为,自当尽早除之,免留后患,反观袁本初几个螟蛉之子,何足道哉?”
曹操之言透露出对袁氏诸子的轻视,自有其道理,昔日刘备寄寓许都之时,二人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足以道明其心意。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一边是历经磨难,受过多次战火洗礼的枭雄,一边是生于钟鸣鼎食的豪门世家大族,在袁本初羽翼下长大的膏粱子弟,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目了然。
“正是如此,微臣才劝主公先南后北为上。”郭嘉淡然道,
“此乃为何?前番奉孝尚力主北上用兵,而今却——”曹操惊讶地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前番曹仁将军未将刘备击杀,已然错失大好良机,今刘备驻守新野,将兵万余,兵精粮足,宜徐图之。”郭嘉一言既出,振聋发聩,继续道,“自古征伐兼并皆先易后难也,今荆襄之地北有汉沔,南及长江,水网纵横,河流密布,北人善骑射,南人善舟楫,今我等水军未建,而操练水军非一日之功,岂有成效?且粮草军械未备,荆州军尚有十余万之众,司空欲势如破竹,一战而擒刘备,至少需调军两倍于敌,若无优势兵力雷霆击之,便会陷入泥潭般的持久战,粮草军械后继无力,若敌军以轻骑扰其粮道,则大军危矣。”
郭嘉神情凝重道:“更勿论唇寒齿亡之理,江东孙权素有阴蓄之志,西凉马韩二人皆非善类,若群起攻之,即便我军最后胜了,亦是惨胜,倘若此时河北袁氏内部一统,卷土重来,大军压境,主公何以挡之?”
曹操越听越心惊,面上保持着威严,喜怒不形于色,无愧为枭雄,他本就乃雄才大略的英主,只是一时略微动心,处于对刘备的忌惮,想袁氏内乱的良机,挥师南下扫平荆州,一些细枝末节未曾思及,北方军士不习水战,建一支水军仍旧任重道远,与他速战速决的初衷相违背。
“那依奉孝之见,眼下河北战局,计将安出?”曹操听罢,心中暗喜,知我者奉孝也!便欲问计道,
“主公,贾公乃当世智士,我观其沉思良久,心中想必已有良策,不如问问他?”郭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个宛城之战昔日的对手,笑道,
“文和,你有何高见?”曹操期待地看着他,笑道,
贾诩睁开浑浊的双眼,瞥了一眼那浪子郭嘉,拱手一礼道:“司空勿忧,刘表座谈客耳,胸无大志,守土之犬也,此乃我军之大幸,欲取荆州,必先定河北,此后无后顾之忧也,而后司空可遣一上将统领一部偏师屯驻宛城,绕过新野,直取樊城,必能吸引荆州军主力,如此江夏必然空虚,昔日孙文台殒命江夏,于公于私,江东孙权必引兵攻伐江夏,一旦孙刘交战,新仇旧恨愈深,再难弥合,司空自可坐收渔翁之利,再者河北袁氏诸子若观司空用兵南方,无外患必自相疑,相互攻伐自相残杀,等其两败俱伤之时,司空再统帅朝廷王师北上,定能以雷霆之势一战而定,此乃一石三鸟之计也。”
曹操也明白,一旦陷在荆州,河北必然生变,此时图谋荆州确实有点不智,还不如暗中扶植荆州世家大族,挑起荆州内讧,同时激起孙刘交兵,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后自己来坐收渔利。
想到此处,曹操哈哈大笑,击节赞道:“哈哈!文和之计甚妙,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附和道:“臣等附议。”
“善!”曹操虎目微张,朗声道:“如此看来,传孤将令,即命曹仁统帅三万大军攻伐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