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荆州夜空清朗,月朗星稀之下,襄阳城渐渐归于平静,镇南将军府内的庆功宴散席,四下的街巷也都没了人影,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愈发衬托得街巷寂静非常。
而夜色掩盖下,东城的蔡府依然显得富贵逼人,不仅占地开阔,风景宜人,还修建了不少林园,府内院墙由朱红的巨石堆砌而成,房舍栉比,连阁高耸,瓦垄密麻,檐牙高啄。
阴云遮月,一人披着黑色披风,头戴斗笠,在街巷之中悄然而行,东转西弯,不时回头张望,待确定后面无人跟踪以后,缓缓来到蔡府侧门,轻轻扣动门环,少时门缝开启,探出一个老翁,见此人一身神秘打扮,神色警惕地问道:“敢问阁下深夜造访蔡府,所为何事?”
黑衣人扶了一下斗笠,冷冷道:“速去禀报蔡公,便说故人前来拜见,有要事相告,若疑惧此时,恐悔之晚矣!”
那老翁乃蔡府管事,见来人言语笃定,自己不敢擅作主张,小心翼翼地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老奴好向家主禀报并定夺。”
黑衣人冷漠回道:“我与其相见过后,自然得知,勿复言,且去禀报便是。”
老管事吓得一哆嗦,忙道:“阁下,且稍待,老奴去去便回。”
“禀家主,深夜有一人自侧门来拜见,声称乃家主故人。”老管事施施然入书房内禀报道,
书房正堂的案几后端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颔下蓄着三缕胡须,身着一袭淡绿色锦袍,远远看去颇为儒雅。
此人正是蔡氏家主蔡瑁,他此时正在书房内,心不在焉地看着文书。
阳新大捷的已然传至襄阳,镇南将军府都在举行庆功宴,蔡瑁的心情却异常难过,酒过三巡,便不胜酒力,便向刘表告退。
一是刘备趁此平叛之功,恐怕就要扎根荆州,二是连同捷报送来的还有一个香囊,蔡瑁一眼便认出此乃女儿的贴身之物,据文聘密信来报,姝儿为贼军所掳,几乎为贼首张武凌辱,奈何姝儿抵死不从,为张武所害,而后沉尸江中,文聘遣水军在附近打捞数日,依旧一无所获,更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数日来,他在人前似乎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镇南将军军师,而人后只能偷偷地看着女儿房中的遗物,黯然神伤,肝肠寸断,面貌一夜苍老了不少。
如今他是后悔不已,若非当初自己强逼着姝儿嫁给刘琮,姝儿也不会禁足半年多,而后也不会赶赴江夏散心,有因必有果,如今因果报应来的那么快,酿成这样的悲剧,为父之罪也!
一想到女儿沉尸江中,裹食鱼腹,尸骨无存,蔡瑁忍不住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暗自发誓待二贼尸体送至襄阳,定要将二人挫骨扬灰,为姝儿报仇雪恨,以慰她在天之灵。
“哼!何处来的莽夫?深夜闯宅,扰人清净,赶走便是。”蔡瑁正在伤感女儿之事,却有外人叨扰,忍不住怒声道,
老管事吓得汗流浃背,跪伏于地,颤声道:“禀家主,来人有言,家主若不见他,必然追悔莫及。”
“哦?竟有此事,也罢,且将此人带到书房来吧。”蔡瑁见来人危言耸听,不同寻常,精神一振,对老管事吩咐道,
“诺。”
侧门洞开,老管事谨慎地左右观望,这才躬身单臂相邀,将黑衣人引入内宅。
老管事打着灯笼在前引路,黑衣人在后亦步亦趋,穿过长廊与內苑,来到书房门前。
他快步进入房内点点头便回到门前道:“贵客,家主有请!”
“有劳了!”黑衣人冲老管事拱了拱手,阔步迈入屋内。
书房中,角落里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上面有着八卦图镂空,此时镂空处正不断地向外扑腾着淡淡青烟。
一个身披黑色披风,头戴斗笠的男子跪坐在他的对面,蔡瑁便招呼着房外侍候的婢女都退走,临走又悄悄将门给带上,方才回案前坐定,带着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对面的这个神秘人。
“呵呵!阁下既来,声称蔡某故人,却为何遮遮掩掩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蔡瑁端起茶杯,轻酌一口道,
“呵呵!蔡公见谅,深夜叨扰实乃万不得已,还望见谅!”言讫黑衣人揭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主人的庐山真面目。
“咦——”蔡瑁眸中闪过一丝惊异,遂故作镇定道,“原来乃仲宣贤弟,既来拜见,正大光明前来便是,何须如此?”
“蔡公,在下此行可是受人之托,实非前来与蔡公吟诗作赋的。”那黑衣男子正是牧府幕僚王粲,他咧着嘴,自嘲地笑道,“襄阳城鱼龙混杂,为谨慎计,故深夜前来拜见。”
“嗯!然仲宣兄既非寻蔡某吟风弄月,可是为了在仕途之上精进一步?”蔡瑁不解其意,还道王粲是受人之托,为了升官发财,抑或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适才仲宣兄言及受人之托,可是为了好友升官之事打点周旋?那恐怕对不住了,老夫今日痛失爱女,暂时无心庶务,你请自便吧!”
王粲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用茶盖刮了刮茶沫,品上一口,赞道:“好茶!蔡公何故如此沉不住气?喝点茶静心凝神方乃养生之道,不瞒蔡公,在下此行前来既非为了求官,亦非求财,实为蔡公排忧解难而来。”
“好你个王仲宣,莫非特地前来消遣老夫一番?”蔡瑁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他本就心情不好,眼下脸色阴沉如水道,
“呵呵!蔡公乃镇南将军军师,何等大风大浪未曾见过?倘若在下妄言,何故深夜造访?且此事事关蔡氏阖族兴衰。”王粲一言惊人,却依旧保持淡定的笑容,暗暗观察蔡瑁神色,
果不其然蔡瑁精明的眼神中透过一丝震惊,让王粲给及时察觉到,“仲宣兄此言从何说起?”
“为了一释蔡公心中所疑,在下身上有一物,蔡公一观便知。”王粲从袍袖中取出一个木匣,缓缓地推到他的眼前道,
蔡瑁迟疑了一下,还是颤抖着手将木匣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华丽的金簪,耀眼夺目,蔡瑁却一眼便看出了此乃女儿最心爱的佩戴之物。
蔡瑁一下子触物生情,激动地一把擒住对面王粲的衣襟,低声怒喝道:“王粲,你乃受何人指使?来此到底有何图谋?姝儿今下尚在何处?你若胆敢伤姝儿一根毫毛,老夫定将你碎尸万段。”
王粲这个牧府落魄才子却临危不惧蔡瑁的咄咄逼人,稳坐钓鱼台,不卑不亢道:“呵呵!蔡公切莫误会,如今令媛安然无恙,衣食无忧,尽可放心。”
蔡瑁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缓地坐回案前,恢复镇定道:“仲宣兄所图为何?你身后幕后之主乃何人也?有甚么条件尽可提出来便是。”
“这才对嘛!蔡公静下心来,我等可好生详谈。”王粲捋着颔下短须道,
“仲宣兄且试言之,老夫愿闻其详。”蔡瑁拱手一礼道,
“在下奉我主之命前来与蔡公详谈合作事宜。”王粲也是郑重地回礼道,
“嗯!老夫倒是好奇何人何德何能?心高气傲的仲宣兄愿供其驱策?”蔡瑁佯怒道,
王粲拂袖,手沾杯中茶,在案几上书写两字,蔡瑁露出豁然之色,案几上紧握的双手微微一颤。
“呵呵!老夫早该想到的,不得了啊!不得了!后生可畏!连仲宣兄甘于供其驱策,可见此子不凡!老夫昔日倒是小瞧了他,却不知他欲如何与老夫合作?”
“首先,我主与蔡小姐情投意合,望蔡公成全,还有蔡小姐托在下捎带给蔡公一言,若蔡公一意孤行硬逼着她嫁给刘琮,她宁愿漂泊一生,也不愿意再回到蔡氏。”王粲不咸不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蔡瑁心中一紧,女儿的性情他最是了解不过,性格倔强,若强逼的话,只会适得其反,保不准女儿会做出傻事来,若与他联姻的话,也无不可。
而且如今姝儿“已死”的事实既定,覆水难收,自己在姝儿无法回来的情况下,恐怕节外生枝。
蔡瑁心中思绪万千,慎重地点点头道:“此事老夫自会考虑一番,不过双方合作的话,总要表示一下诚意,你主手中可有筹码,足以与我蔡氏合作?老夫才能决定是否将姝儿下嫁于他。”
王粲眼睛一眯,从案几之上拿过两个空杯置于他的眼前,摆手道:“敢问蔡公,往后荆州之前景何去何从?倘若有一日,刘荆州百年之后,蔡氏又当何去何从?”
蔡瑁眸色深深,连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都能问出来,可见对方的诚意,不过作为荆州第一豪门世家大族的族长,岂能是个毫无城府之辈?
他皮笑肉不笑道:“蔡氏世受主公大恩,且蔡刘乃联姻之好,老夫乃主公内兄,自当扶保世子,力保我荆州基业。”
“哈哈哈!”王粲捋须仰天大笑道,
“仲宣何故大笑?”蔡瑁举杯一饮而尽道,
“在下笑蔡公诓我,琦公子与琮公子秉性如何?才具如何?何需在下讳言?世人皆道蔡公审时度势,明理识时务,却口出力保荆州此等虚妄之言,岂不可笑至极?”王粲摇摇头,脸上嘲讽之意自明,“不如在下替蔡公道出心中所想如何?蔡公与那曹公有总角之好,翌日刘荆州百年之后,曹军挥师南下之际,若蔡公扶保幼主琮公子承继大位,挟群臣之势,威逼幼主,以荆州之地为进阶之资,双手奉于曹公,荣华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此言既出,蔡瑁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王粲真是深藏不露之辈,三言两语便点破他的心事,随着曹操在官渡之战中侥幸胜出,刘表年岁渐长之际,蔡瑁心中未曾没有未雨绸缪的小心思,曾私下里与蒯越密谈过此事,不外乎与王粲适才所言不谋而合。
难不成王粲还有读心术不成?蔡瑁咳嗽一声,掩盖住自己的惊慌,沉声问道:“敢问此言可是你主之意?”
“在下驽钝之姿,岂有这番见识?我主雄才大略,自然是他所言。”王粲傲然地点点头道,“不瞒蔡公,我主尚有一言相告,望蔡公以阖族利益为重,深思熟虑。”
“老夫自是洗耳恭听。”蔡瑁倾身案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
王粲二指一点案几上的两个茶杯,侃侃而谈道:“若蔡公如此行事,无异于孤注一掷,将所有家业押在曹公身上,以在下愚见,实非上策,常言道:狡兔尚有三窟,蔡氏家大业大,蔡公与曹公多年未见,昔日曹公为你好友,今日却为人主,翌日蔡氏举荆州之地以降,曹公岂不心存忌惮?到时蔡公不过一介降臣,以己度之,自问能比肩曹氏宗亲乎?比肩于曹公旧臣乎?至多赐你一个侯爵,杂牌将军,一架马车,几个扈从,闲职静养即可,此可乃蔡公所愿?故在下劝蔡公慎重。”
王粲拿起茶壶往每个杯中满上,缓缓道:“乱世之中万事以存续家族为上策,蔡氏家大业大,蔡公当知月满盈亏之理,便如这壶美酒,岂能独斟一杯?万事总要为自己多留条后路,为蔡氏计,当慎之又慎,不然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蔡瑁听罢悚然动容,王粲一席话却是打动了他,他以前常常在思考如何依附强者,保住蔡氏的荣华富贵,如今王粲出言提醒了他,自己确实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曹操身上,往后恐怕要重新布局才是。
“仲宣兄言之有理,让老夫受教了。”蔡瑁捋须道,“不知仲宣兄有何赐教?”
王粲又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案几之上,一张白色的宣纸与一小壶桂花酒,道:“蔡公,此乃我主所制的宣纸与桂花酒,便是我主与蔡氏合作的诚意,我主占四成,蔡氏占四成,蒯氏占两成,蔡公可算满意?”
“哦,你主可有甚么条件?”蔡瑁却被对方的大手笔给惊到了,光是宣纸如今已到襄阳纸贵的地步,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他不得不谨慎地问道,
“我主将来也算蔡氏贤婿,自当暗中守望相助,只是眼下时机未至,明面之事自当由蔡公出面周旋,这便是我主的条件,蔡公以为如何?”
“了不得,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你且转告你主,蔡氏与你主之盟约今日方始。”蔡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