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
秋雨连绵,数日不绝,许都城的青砖黛瓦在雨幕中难得沉静下来,街巷中虽说依旧行人如织,到底少了几分喧嚣,这座雄伟威严的城池,也收起了平日里那副雄霸天下的气势,多了一丝清雅的味道。
城东靠近宫室之地有许多衙门,其中尚书台与三公的署衙皆在其中,自从曹操以洛阳残破为由,迁都于许昌以来,大汉三公除了曹操担任的司空外,太尉杨彪因足疾告病休养在家,司徒赵温是个官场老油条,颇识时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俨然傀儡一个,三公之名名存实亡,可谓司空曹操一人独大,独掌军政大权。
反观尚书台的权势,日益增加。因此在这几座署衙之中,以尚书台仅次于司空府,最为风光,掾吏最多,甲士林立,旌旗飞扬,长枪长戟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刚烈之气。
此时尚书台的署衙正堂之中,一个大约四十余岁的威仪男子跪坐在主位上,伏案批阅着漆案上的奏折,其下站着一个掾吏,掾吏手上,拿着一卷包了锦帛的书简。
此男子相貌雄伟,身穿官服,极有威仪,双目清明,偶有睿智一闪而逝。
这就是曹操帐下第一重臣,尚书台的尚书令,有王佐之才的荀彧。
“荀令君,此乃新野刘备最新的探报。”掾吏上前一步,弯着腰恭敬的把手上的书简递给了荀彧。
荀彧伸手接过书简,解开上边的红绳,取下锦帛,随即展开书简。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刘备军师单福,豫州颍川人氏,年少时,好任游侠,后客居荆州,师从荆州庞德公,今出仕于刘备。”
“将此探报速发往邺城明公。”荀彧看完后神色不变,收回书简,递给掾吏、
“诺。”掾吏应了一声,缓缓退去。
邺城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极尽奢华,一应建筑本就很考究,前番所建堂舍再度加宽加高,就连后宅也比原先气派了不少。
院里新铺的青石方砖,两旁栽种桑柳榆槐,阳春时节花香怡人;左边是众夫人所居的后院,右面是诸位少年公子居住,转过温室小阁,当中一座威严的正堂,斗拱起脊前廊后厦,门楣挂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鹤鸣堂。
而它的新主人——大汉司空曹操正端坐在主位上,拿着手中的书简看了一遍,将他递给一旁的程昱,问道:“仲德,单福其人,你可曾听说过?”
程昱拱手作揖笑道:“此非单福也,此人幼好学击剑,中平末年,尝为人报仇杀人,披发涂面而走,为吏所获,问其姓名不答,吏乃缚于车上,击鼓行于市,今市人识之,虽有识者不敢言,而同伴窃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节向学,遍访名师,尝与司马徽谈论,此人乃颍川徐庶,字元直,单福乃其托名耳。”
曹操好奇地问道:“徐庶之才,比君何如?”
程昱捋须笑道:“此君之才十倍于昱。”
曹操惋惜道:“此等大贤竟然委身于大耳贼,今为刘备军师,羽翼已成,岂非如虎添翼?徒之奈何?”
程昱胸有成竹地道:“徐庶虽出仕于刘备,主公要用却是不难。”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道:“计将安出?”
程昱道:“徐庶为人至孝,幼丧其父,只有老母在堂,现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无人侍养,司空可使人赚其母至许昌,令作书召其子,则徐庶必至矣。”
曹操听罢脸色一垮,苦笑着将另一份书简递给程昱,“仲德,事迟矣,不知为何刘备先我等一步,已将徐母接回了新野。”
程昱看了一遍书简,拱手告罪道:“微臣失算,望司空治罪。”
“仲德何罪之有?今刘备大势已成,时时窥伺宛城,孤近来忧心不已,不知诸君何人可为孤解忧?”曹操揉了揉眉心,威严的目光四下扫视了一番,期待地看着众谋士们。
“明公勿忧,今时之患非刘备也。”
曹操循声望去,却见是最懂自己心意的浪子军师祭酒郭嘉,“哦,奉孝,此话从何说起?”
“明公明鉴,刘备初至荆州,刘景升使其屯驻新野,本意乃使刘备军为荆北屏藩,以御我军南下,素闻荆州世家大族林立,蔡氏与蒯氏为最,对刘备颇为忌惮,暗中克扣粮草与军械,若无刘表默许,如何敢胆大妄为?足见刘景升外宽内忌,实则阴御之,再者刘备实为当世枭雄,外托仁德之名,若刘景升尚在,刘备碍于天下大义,必不敢妄图荆州,只得困守新野,何足道哉?只待主公来年率王师荡平河北之地,携大胜之威南下新野,那刘备兵不过万余,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灭亡?”郭嘉侃侃而谈,自信淡然之姿,让曹操心下宽慰。
“奉孝之言,臣等附议。”其余谋士齐声附议道,
“善。”曹操颔首,朗声问道,“然刘备有徐庶相助,不可不防,该如何处置?”
郭嘉抱拳一礼道:“明公,徐庶并非泛泛之辈,颇有韬略,若无棋逢对手的智能之士,难以制之,宛城则以守为主,明公可遣一名智谋高深之士前往辅佐夏侯将军,以确保万无一失。”
“嗯,奉孝言之有理。”曹操虎目微张,在席下环视一番,最后眼光停留在贾诩身上,“文和,前番你同张将军屯驻宛城,想必对荆北之地颇为熟稔,便劳烦文和走一趟,如何?”
“司空不妥,诩乃一介降臣,不宜久留宛城等边镇。”贾诩古井无波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婉言谢绝道,宛城这个地方太敏感了,贾诩呆在那里,会让曹氏宗族的人时刻想起旧日的仇恨,曹昂,曹安民与典韦之死,他也难辞其咎,若说曹操心中无半分芥蒂,贾诩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而曹操从来都是个实干家,他思考的更多的是如何面对来自刘备的潜在威胁,道:“文和勿忧,孤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付徐庶此等大敌,唯有文和此等高谋之士在,方可保宛城无虞。”
迎着曹操双目虎视,贾诩眼中瞳孔一缩,身子一僵,随即恢复成宠辱不惊的模样,出席伏地作揖道:“微臣领命。”
急促的马蹄声犹如雨点,一支骑队风驰电掣,如离弦的利箭,划破黑夜,笔直到了襄阳城前。
城墙上的人看到这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一个个都睁大了疑惑的眼睛,这是何人,怎么此时到了城外?
“琚公子归来,打开城门!”甘宁先一步赶到城门前,他勒缰立马,朝城楼上一声大喝。
城门大开,骑队入城。
长街如大江,身前千万里。
半数的襄阳城,此时都淹没在黑暗中。
一马当先的刘琚,双目始终看着前方。
直到转过一条街道,他看到了那盏灯笼,嘴角微微一动。
镇南将军府
刘表星夜召见刘琚前来,两人一前一后,缓行来到一处别院,眼见假山湖水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刘表驻足长叹,“琚儿,你年初祭祖行及冠之后,已有二十岁矣,昔日孙文台殒身江夏,其子孙策有英杰之才,以十八弱冠之龄,统帅三千敝兵渡江转斗,不过数年而席卷江东,成就大业!”
刘琚眼睛一眯,不知刘表引言何意,不敢出言,只好亦步亦趋,静待下言。
“江东孙氏与我荆州刘氏乃世仇,昔日孙策虽折损于匹夫之手,其弟孙权亦乃雄杰之辈,前番曹军南侵,江东军便趁火打劫,攻伐我江夏之地,黄祖老迈昏聩,险些让孙权得逞,幸赖玄德击败曹仁,东吴太夫人吴氏病重,孙权才无功而返,此番如此侥幸,翌日该当如何是好?待我荆州门户洞开,任由孙贼肆掠不成?”言讫眼中尽是愤懑之意。
刘琚小心劝慰道:“伯父,胜败乃兵家常事,黄府君乃荆州元老重臣,昔日伯父定荆州之时,多有臂助,万勿苛责,如此使忠义之臣寒心。”
此等劝慰之言一出,反而激起了刘表心中更大的不满,“孤自牧守荆州以来,因时局所需,先是令各军兵马就地驻扎,而后深感世家部曲军中兵骄将悍蔚然成风,故而并不敢委以重任,唯独黄祖,孤倾心以待,委任其镇守江夏,抵抗孙氏,有临机专断之权,谨守我荆东门户,熟料有今日之祸?”
所谓临机专断之权,视同藩镇之军,私人部曲在江夏,黄祖划地以养,并及家属,悉得良田,因是之故,江夏军在地方,既是藩镇,亦是国中之国。”
刘表似乎想起了什么,刘琚前番还向自己进言要对江夏开刀,为何此番却要为那黄祖开脱,颇为诧异,问道:“琚儿,你为何对那黄祖之事前倨后恭?”
刘琚沉吟片刻道:“伯父,江夏之事事关荆州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伯父无下定万般决心,却也难以施为。”
刘表面色阴沉,似乎下定了决心,咬牙切齿道:“你且试言之。”
刘琚缓缓道来:“多年来江夏军抗击孙氏,也能称为可战之兵,然而黄祖居功挟主,方成骄兵悍将,‘地擅于将,将擅于兵’,近年来对内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徇私争利,于是乎渐失民心,军士临阵脱逃,逢战先退,辄有不利便大举溃败,则比比皆是,然若欲拔掉黄祖这根眼中钉,却也时机未至——”
刘表眉头紧蹙,问道:“何时方为上佳之机?”
刘琚倾身前去,在刘表耳边娓娓道来,刘表听罢面色凝重地频频点头,“嗯,此事暂且搁置,容往后再三斟酌,你我二人尽知便是。”
“诺。”
“嗯!谈完公事,我等伯侄便再谈谈私事,说来惭愧,琚儿你已至及冠之龄,尚无娶妻,皆乃孤之过也,皆因牧府庶务而疏忽你的婚姻大事,想来对不住你父亲托付之任,琚儿,你心中可有怨愤?”刘表负手而立,叹息道,
“琚儿岂敢?若无伯父遣人将我接至荆州,照拂有加,焉有今日?琚儿父母双双仙逝,唯独伯父待我恩重如山,视如己出,此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刘琚忙掀开袍裾伏地叩首道,
“琚儿且起,今日实乃有一桩喜事相告,今荆襄名士黄公特地求见,言及其女黄月英对你乃一见钟情,黄公有意召你为婿,却不知你意下如何?”刘表红光满面地捋须笑道,“黄公与孤有连襟之谊,厚颜登门求亲于我,孤亦不好一口回绝,月英这孩子,孤略有耳闻,此女虽然样貌不佳,却也品行兼宜,知书达礼,博闻强记,往后你建功立业,不失为贤内助。”
刘琚心中却翻江倒海,前世黄月英本乃孔明之妻,而今刘表却阴差阳错地撮合二人的姻缘,而自己眼下正欲请孔明出山,辅佐自己成就大业,这其中会不会有何变数?
刘表见刘琚面色迟疑与纠结,眉头紧蹙,问道:“琚儿,你可是心有为难?也对,月英那孩子说起来样貌非上乘,与你并不般配,倒是有些为难你啦!”
“伯父,非也,昔日孝武帝一朝霍骠骑有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而今荆州之地,东有孙氏狼顾,北有曹贼虎视鲸吞,琚儿受托于伯父庇佑,自领典农校尉军职,寸功未建,堂堂七尺男儿,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间?”刘琚眼圈一红,慷慨激昂道,“大丈夫横行于世,自当有卫霍之功,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方不负此生,望伯父成全。”
刘表看着此时一腔豪情尽显的侄儿,那棱角分明的的脸庞,竟然别有一番英姿勃发之态,恍如年轻时的自己,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嗯!年少志高,大丈夫当如是,你有如此心,乃我汉家之福,然而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成家立业并无冲突,你自嫌无功业在身,倘若对黄家小姐有意,姑且暂时定下婚约,待来日你建功立业之际,再风光迎娶,可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堂不在,伯父为长,婚姻大事全凭伯父做主。”事已至此,刘琚不好推辞,只好应承道,
“琚儿,你可知孤为何有意答应黄氏联姻之事?”刘表凭栏而望道,
“琚儿愚钝,实在不知。”
“江夏黄氏与南阳黄氏本为同支,孤若欲对江夏动手,则要对南阳黄氏加以安抚,这下你可明白孤的苦心?”刘表冷笑道,
刘琚禀然抱拳道:“琚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