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过后,秋高气爽,有襄阳线报来至孔明已回,刘琚不敢耽搁,他决定再次辗转北上,顺路去杜岛看望蔡姝,而后再往隆中一趟,大有不请出孔明不罢休的劲头。
杜岛,水后有山,绵延成岭。
夕阳湮尽,四野微茫。刘琚与蔡姝并排而行,间隔一步,婢女小兰从本想越前领路,让甘宁一把给拦在身侧,走着走着,二人离他们愈来愈远。
此处已是山颠,起伏渐缓,仿若龙背蜿蜒。
清风徐来,撩起二人袍角与裙摆,一个绛色,一个雪白,皆是迎风飘扬。
刘琚牵过她的柔荑,温柔地叹息道:“多久未见,姝儿清减不少,实乃我之过也。”
蔡姝反抓着刘琚的手,轻巧的转过一个小坑,额间虽有细汗,心中却极是愉悦,轻声道:“嗯,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有玉郎陪在身边,每每夜深难以入眠······”
言至此处,稍顿。
眼睛一眨,微微一愣,陷入裙褶的指节作白,蔡姝悄悄瞥了一眼刘琚,见其淡淡的笑着,脸慢慢红了,淡声道:“而后,而后……便梦到嫁于玉郎,······”
刘琚促狭一笑道:“姝儿,然后呢?”
蔡姝偏过头,捂着脸,娇嗔道:“羞死人啦!不准说——”
“玉郎!”刘琚双手挽着她的香肩,只听见她一声轻唤如烟,雪白深衣、堕云髻,白丝履、清尘无染,让人不忍亵渎,刘琚被她一眼望穿,空灵的眼眸皎洁如月,里面满是小女儿家被戳破心思后的懊恼,待得浓浓的意味褪尽,其中则夹杂着莫名的心悸。
蔡姝虽然爱慕极了刘琚,却是初次与一个男人有着肌肤之亲,心房一颤,不自觉地往后一退。
“当心!”
眼见蔡姝将踏入荆棘丛中,刘琚探手拽住她的手臂,微微往怀中一拉。
“嗯……”
蔡姝身子轻轻一颤,抬首看向刘琚,眼底的迷离尽作一处,渐渐明亮,晶莹的耳坠悄悄红了,粉嫩的脸上却淡了,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抽出,迈了两步,慢声道:“玉郎,我等何时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刘琚一怔,他的眼神在模糊,而蔡姝与宓儿的身影开始重叠,恍恍惚惚。
蔡姝脚下白丝履顿住,见刘琚似乎陷入魔怔,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轻声唤道:“玉郎,你怎么啦?”
闻言刘琚促然回神,将蔡姝紧紧地搂在怀中,埋首在她的秀发之中,歉疚道:“姝儿,对不住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
蔡姝两根纤指封住他的嘴唇,柔声道:“够了,玉郎,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我知道玉郎乃人中豪杰,胸怀大志,自不会沉迷于儿女情长,我不会拖累你,可需我书信一封于父亲,让他暗中襄助于你?”
刘琚微微摇头道:“姝儿,你暂且不要联系岳父大人,谋事不密则失身,谨记你乃已亡之人,不可泄露行踪。”
蔡姝嘴角微扬,纤手往那腰间一掐,娇嗔道:“甚么岳父大人?我何时说过要嫁于你——”
刘琚笑道:“姝儿,你难不成不愿意?”
“哼!”蔡姝小女儿之态尽显,螓首往他怀中倚靠,
刘琚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姝儿,放心吧!待我成为一方府君之后,到时我等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蔡姝仰首,担忧道:“啊?玉郎,你欲出镇何地?若有我父亲鼎力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刘琚自信一笑,抱紧怀中的璧人,道:“不瞒你,岳父大人已知我二人郎情妾意,若我谋一方府君,以你父亲的聪慧,岂会对我这个女婿坐视不理?”
蔡姝听罢,将刘琚抱得更紧,会心一笑,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翌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数骑穿出竹林,直插柳道,面南至隆中而来。
待行得约二十来里,一片竹海,秋意正浓,掩映于青山之中,但有清风拂过,皆作沙沙。
此番自有甘宁亲自陪同,刘琚等二人行至茅庐前下马,茅庐方尽显于眼前。
不大,只有两进两落,约模数间茅屋,建筑风格古朴,皆是竹质,檐廊下鸡犬相鸣,悄悄瞥眼窗内陈设,简而不华。
刘琚亲自扣门,出来的依旧是之前的童子,下问道:“不知先生在家否?”
童子道:“现在堂内读书。”
刘琚大喜,随跟着童子入内,到了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却见草堂之上下来一少年,拱手作揖道:“敢问可是琚公子近前,欲见家兄否?”
刘琚失望道:“然也,我思慕孔明先生久矣,一直无缘得见,前番远来,未见尊顔而引为憾事,不知孔明先生可在?”
此少年正是诸葛亮之弟诸葛均是也。
他抱拳一礼道:“实在不巧,家兄昨日与崔州平相约远游去了!”
刘琚苦笑道:“敢问先生云游何处?何时方归来?”
诸葛均拱手回礼道:“泛舟于湖,高谈于座,乐琴于林,行踪飘忽,不知去向。”
刘琚心中苦笑,看来自己也要三顾茅庐才行,但凡大贤之人必有大才,皆乃心高气傲之辈,唯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方能收揽其心,为我所用,任重而道远啊!
“劳烦你转告家兄一言,今海内鼎沸,百姓流离,琚本汉室宗亲,不忘先祖之本,欲光复祖业,仰望先生仁慈忠义,展管仲之大才,施乐毅之鸿略,则天下幸甚,汉室幸甚,再容叨扰,向先生讨教安邦定国之策。”
“公子之言,在下自当转告家兄。”诸葛均笑道,
“叨扰多时,那在下告辞。”
“公子慢走!”
“子扬,这诸葛亮何方神圣?无非一介村夫,你又何必几次三番屈身来访,自待我一根绳索将他缚之,送至你军帐之下,还怕他不肯就范。”兄弟二人打马而回,一路上,甘宁不满地嘟囔道,
“兴霸兄,且稍安勿躁,此等英辅之器岂是寻常谋主可比?文王请姜子牙出山,尚屈身前往,我眼下不过典农校尉,有何不可?人不可貌相,水镜先生与庞德公皆乃当世名士,其举荐之人岂是泛泛之辈?昔日我朝开国宰相萧何本为沛县一县吏,若有人当你面言,此人乃宰辅之才,你可笃信否?”
甘宁尴尬地摸摸后脑勺,道:“自是不信,然而子扬如何得知此人有大才,若其人持才自矜,虚有其表,这该如何是好?”
刘琚自信一笑,道:“兴霸兄可曾细细观察那草堂之上,壁上挂着一幅字帖,乃【梁父吟】。”
“唉,我一介武夫,哪里识得甚么【梁父吟】?可有甚么深意?”甘宁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倒是略有耳闻【梁父吟】乃齐鲁之地用来埋葬死者之时吟唱之歌,曲风凄婉悠扬,似乎亦非慷慨激昂之作。”
“以我之见,孔明先生好吟【梁父吟】乃大有深意,古今人士立身行道切不可如田开疆等三士为利所惑而丧其所守,反而辱晏子超然物外而使利为我所用,孔明先生能够窥见此点,已堪为良相之才。”刘琚感叹不已道,
“子扬心细如发,此等旁枝末节便可窥探其中深意,为兄自叹不如也。”甘宁抱拳一礼道,
“哈哈!前方之人可是子扬兄否?”忽地一阵大笑声传来,二人闻声望去,才看到乃孟公威与石广元打马而来。
“原来乃公威兄与广元兄,琚这厢有礼了,却不知你等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子扬兄,我等受邀前往黄府赴宴,你恰好在此,何不与我等一起前往?”孟公威笑道,
“在下不请自去,恐于礼不合吧?”刘琚尴尬地苦笑道,
“子扬兄,你且去便是,此次饮宴非同小可,往者皆乃我荆州青年才俊,若你前去,也好结识些好友,黄公自是欢迎之至。”孟公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
“这——”刘琚还是迟疑道,
“何必推三阻四?子扬兄乃我荆楚英杰,此番前去便权作陪我等前去便是,子扬不肯赏脸吗?”石广元佯怒道,
“二位盛情相邀,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刘琚抱拳一礼,不好再拒绝其好意,遂招呼甘宁一起,随二人一同前往黄府赴宴。
邓县城中有一座宅子,十二进外带八个旁院,府宅中高檐回廊婉转曲折,林木成荫小桥流水,假山鱼湖一应俱全,装饰虽不尽奢华,却雍容大气,一看便不是寻常富贵之家,想必府宅中人的生活,不知要让这城里多少人倾羡。
这便是南阳黄氏名士黄承彦的府邸。
黄承彦乃南阳黄氏家主,乃当世名士,淡泊名利,而南阳黄氏乃荆州四大家族之一,在南阳一代人脉与势力同样不逊于南阳蒯氏。
黄承彦虽未曾入仕襄阳,然而少有清名,为时人所敬重,以至于蔡瑁之父不惜将家中长女许配给黄承彦,而黄承彦的长子又娶了蒯氏之女。
而荆州世家大族通过联姻的方式,早已形成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而黄氏虽然大部分田产皆在南阳,在襄阳依旧有非同小可的影响力,此处府邸虽然几进几出,算得上标准的豪宅,而与蔡氏相比,这些都是小巫见大巫,相传蔡氏在江上有个岛屿,名曰蔡洲,及至夏季炎热时分,尚可上岛避暑,其中奢侈便是镇南将军刘表也望尘莫及。
当刘琚看到此等豪宅,才深深体会到刘表内心深处对荆州世家大族忌惮的无奈,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得,比如荆州四大家,基本垄断了荆州的田产,山泽,手中豢养着数万的部曲奴仆,只要一声令下,顷刻之间便可武装起一支数万大军,不管动哪一家,皆是牵一发而动全一身,都足以引起荆州动荡,而刘表会对黄祖产生杀机,无非是江夏黄氏乃南阳黄氏分支,迁徙至江夏自立门户,若有人可取而代之的话,可以顺势达到敲山震虎的目地。
而黄承彦近来置办饮宴的目地自然是为待字闺中的女儿黄月英择婿,自从去岁鹿门学院一行回来之后,黄承彦便发现女儿常常有点魂不守舍,对女儿的贴身婢女一番旁敲侧击,他才发现一个可能,女儿听过刘子扬的琴声过后,甚为沉迷,对那琚公子颇有爱慕之情。
这让黄承彦又惊又喜,喜的是女儿有了心上人,忧的是女儿相貌不佳,与那刘琚端的上不是很般配,然而那日刘琚表现出的气度与文采皆为黄承彦所喜,近来闻刘琚已回襄阳,故此设下此宴,广邀荆州青年才俊咸聚此地,心知刘琚必风闻而至,名为小女择婿,实则为女儿与刘琚创造见面的契机,好一招投石问路,足见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
此番黄承彦开宴,发出数百张请柬,出于对黄氏敬重,荆州各世家大族皆派遣一二子弟前去,而那些避难荆州的北方士人才俊,这或许是个足以踏入荆州官场的敲门砖,万万不可错过。
因此一干荆州青年才俊各怀心思,几乎所有接受请柬都如约而至,使得黄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世人皆知黄公膝下有一女,小名阿丑,貌寝,今日前来者大都为向黄承彦攀交情而来,倒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
刘琚与孟,石二人也是说说笑笑间赶赴黄府饮宴,饮宴之地自在招待贵客的中庭,天气转冷,故而羊皮为席,每人面前置下一张矮足漆案,已经摆上了杯,盘,匙,竹等食器。
而中庭中自有眼尖的婢女前往小姐闺房中禀报,黄月英听罢,娥眉一弯,轻纱下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了然之意。
“看着作甚,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快去园中小亭备好瑶琴,我要练习一番。”
小婢眼睛一眯,偷偷地捂住了嘴巴偷笑,浅浅万福一礼道:“诺。”
宴会未始,刘琚忽感肚子不适,意欲出恭,向两位好友告饶,便在黄府下人的引导下,在茅房中解决完问题,往后走的时候,在幽幽庭院之中闻有琴声,方驻足倾听。
琴声悠悠,琴音婉转,却断断续续,主人似乎在调试音调,可见并不熟稔。
隐隐可见苍绿掩盖下的庭院处,一小亭之中,一名身着黄衫,面覆轻纱的女子跪坐在石案前,静心抚琴,弹得一曲竟然是前番刘琚在鹿门学院之时所奏的【高山流水】。
一曲尽罢,刘琚知道能够在深院内宅的年轻女子,想必就是黄承彦未出阁的女儿黄月英,随即上前见礼道:“不才刘琚,见过小姐,唐突入内,还望见怪!”
黄月英一双灵性的美目眨眨,见刘琚文质彬彬,相貌俊美,面冠如玉,自是心生好感,起身万福道:“原来乃琚公子近前,小女子早闻公子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见,于心足矣。”
“素闻琚公子琴艺无双,不知月英可否有幸见识一番?”
“呵呵!不想小姐也喜欢这首【高山流水】,倒是与在下志趣相投。”刘琚笑容如春风拂面道,“若蒙小姐不弃,愿抚琴一曲,你来伴舞,可好?”
黄月英眼睛一亮,浅浅万福道:“固尔所愿,不敢请耳。”
黄府后院之中,秋意凉亭,黄杉女子面覆轻纱翩翩起舞,石案前如玉郎君,琴音和鸣,真是鸣者有心,闻者幸甚!
而在院落一角,青丛悠悠,绿树婆娑,只见黄公一头白须站在其中,渐行渐远。
只留下一句欣慰之言,“呵呵!事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