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
江夏太守府原本是昔日黄祖修缮而成,由于黄祖在江夏权势滔天,俨然一方诸侯,把持门户要津,截留税赋,买卖财货,再加上吞并良田万亩,自然是财大气粗,这江夏太守府便是西陵县内最华丽的豪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不远处便是波光粼粼的大湖,飞檐走廊,台阁相连,虽难与镇南将军府相比,然而占地二百余亩,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与滥用民力建成的。
眼下秋意愈来愈浓,便是道旁的柳树也不复春夏的嫩青,仿似默然老去。
待得秋风悄起时,千丝万缕摇曳,尽作金黄缨络。
夕阳西下,太守府邸的后院,秋风渐烈,簌簌的卷着竹梢,扯得林叶斜斜。
厢房之中精致的闺房中,一名绝美的妇人端坐在床榻之上,启朱唇,露皓齿,一袭白衫,长发及腰,勾勒出身前完美的曲线,再加上一张白美无暇的脸蛋,一双灵动的双眸,处处显示出端庄优雅,不过此时的她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她便是江东二乔之一的小乔,江东大都督周公瑾之妻。
二乔本乃庐江皖城人氏,前些时日正逢乔氏家族祭祀,乔国老卧病在榻,不能远行,故而嘱托女婿周瑜携妻儿前往庐江祭祖,而恰逢东吴西征江夏,小乔便携带长子周循随军滞留皖城,之前前线传来捷报,连战连捷,东吴军先克柴桑,后破夏口,便好生呆在皖城多些时日。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没几日便形势突变,东吴军先胜后败,大败而回,荆州军连下四城,将包括皖城等四城的百姓与财货虏劫至江夏,而身为江东大都督周瑜的家眷,自然成了野心勃勃之辈觊觎的对象,兵荒马乱之际,由于小人的出卖,小乔的行踪暴露,恰逢带兵的主将刘虎所得知。
刘虎得知百姓之中竟有周瑜的家眷,大喜过望,亲自领兵围攻,擒获了小乔母子,并上报于主公处置。
刘琚当时正忙着处置郡内军政大事,自是无暇顾及,便命人将小乔单独关押在太守府内,禁止出入,而其子周循则软禁在厢房中,还好刘琚比较人性,未曾虐待俘虏,命人好生照看,除了失去自由外,所幸母子平安无事。
且说小乔被拘于太守府中,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艰难岁月。她似乎被遗忘了,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征服者遗忘了,她被独自留在富丽的闺房之内,一边担忧着长子周循,一边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刘琚突然出现,要来玷污她的清白。
直熬到东方即白,也不见刘琚的人影,小乔这才松了一口气,浓重的睡意随之袭来。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再向四周张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小乔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放逐在冰冷的牢笼中,她绝望地抽泣起来。
门开,小乔心中一紧,待见到进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婢女,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抹去眼泪。
婢女盈盈万福一礼道:“恭请夫人梳妆,待会儿便要用膳。”
小乔拒绝梳妆,打扮得越漂亮,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想必更能激起那个男人的征服欲。
两个婢女也不敢强求,道:“主公有言,夫人自可在后院之中散心,然别妄想逃走,太守府内守备森严,明哨暗哨无数,夫人还是死了那条心,以免误伤夫人。”
言讫两个婢女留下食盒,万福一礼,款款退出,合门而去。
小乔最终还是忍受不住身体虚弱带来的饥饿感,将食盒中的膳食吃完,脸色这才重新红润起来。
饭后,小乔盈盈漫步在庭院之中,亭台水榭,曲折回廊,枫林飒爽,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锵……锵”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琴声,悠悠盘旋如絮,飘乱于风中。似枫一叶,似风一缕,别着明月,绕着心弦,经久不散。
继而琴音骤然一声长裂,如玉碎纷纷。
长河如流,冷月扑怀。
琴声婉转哀鸣,如泣如诉,似乎在讲述着一对面对生离死别的恋人,小乔被这琴声触动了心弦,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穿过几个回廊,漫步走到小湖畔,腰间湖中有一凉亭,亭中有白袍公子,他心怀有月,瑶琴横摆于膝,双手辗转拔弄,双目微闭,沉醉其中。
那公子当真是俊美无比,身上闪烁着炫目的光芒,晚风轻拂,方巾飞扬,一派风清明朗之风跃然其身,别样的出尘不凡。
昔年她与姐姐大乔初遇孙郎与周郎之时,摄于其人气度与样貌,然而如今这个公子竟然比周郎还要俊美几分,抚琴之姿卓然不凡,琴声直触心扉,她本身就颇为善音律,骤然听到这从未听过的哀伤琴调,听得心底几欲落泪。
琴声骤止,刘琚缓缓抬起头来,冷漠地看着小乔。
小乔与刘琚的目光一对视,心头没由来地一颤,这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夫人,不知看够了没有?”耳边传来一阵冷漠刺痛之声,小乔看到刘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妾身失礼了,阁下恐怕便是名扬荆襄的琚公子,久仰大名!”小乔收起脸上短暂的尴尬,盈盈万福一礼道,
“哈哈——来者是客,夫人且请入座。”刘琚示意小乔坐下,问道,“夫人近来如何?下人可曾慢待夫人?”
“承蒙琚公子款留,妾身于心不安,容妾身告退。”小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道,
刘琚悠悠叹道:“只怕还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小乔大惊,道:“多久?”
“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刘琚又拨弄一根琴弦,戏谑地看着她,
小乔的心顿时凉了,如此说来,她成了刘琚的阶下囚了。
她再也不相信刘琚的并无恶意,刘琚强要把她留在太守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为何来?
小乔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天然的自信,她知道自己虽为人妻,却是红颜祸水级别的那种女人,河北有甄姬,江东有二乔,沉鱼落雁之容,冠宇海内,绝非笑谈!
如今的刘琚看上去那么的儒雅淡然,然而落入敌人的囚笼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小乔难免不会恶意的揣度这个绝美的公子,一个人可以仁慈一时,岂可仁慈一世?数月乃至半年的时间,谁能知道会发生何事?
小乔于是假装镇定地问道:“自古有言祸不及妻儿,妾身闻公子素有贤明,今扣留妾身于府邸,未知意欲何为?”
刘琚道:“本将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小乔恨极反笑,如此强词夺理?明明是你要软禁我一介妇道人家,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
她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厉声说道:“妾身为有夫之妇,公子若欲玷污妾身清白,妾身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身虽卑贱,然也不容轻辱。”
刘琚诧异地望着这个性烈的女子,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在下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刘琚一脸的淡然和无辜,反而让小乔不好意思起来。难不成她自作多情,会错了刘琚话中之意?
小乔道:“琚公子乃当世奇男子,妾身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公子眼里,妾身既无益于君,望君怜惜且放东归。”
刘琚不置可否,笑而不语,少时拨弄一下琴弦,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夫人可知生死之辩。”
小乔茫然地摇摇头。
刘琚接着问道:“素闻夫人善抚琴,可知在下适才所奏乃何曲?”
小乔再次摇摇头道:“劳烦公子相告。”
“化蝶。”
“化蝶?”
“此曲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夫人可愿意细细听来?”
“固尔所愿,不敢请耳。”
刘琚随即便将梁祝的故事娓娓道来,而小乔听罢已然泪眼婆娑,万万想不到此曲背后还有如此感人的故事。
“生,万物之异也;死,万物之同也。生则有美丑贵贱,为异也;死则冢中枯骨,为同也。美丑贵贱,非力所能及也,故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昔日强如秦皇汉武者,访仙以求长生,未曾得偿所愿,斯人如逝,皇图霸业,宛如过往云烟。生则孔圣,死则枯骨;生则商纣,死则枯骨。枯骨一矣,孰知其异?”言讫刘琚闭目叹息道,“由是言之,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小乔心中一痛,她无法想象这个俊美的男子,眼中为何会流露出如此的忧伤与悲观?
她虽然年长于刘琚,面对这样的人生哲理,却无法应答。
星罗棋布,清秋冷月。
刘琚长身而起,立于亭檐之下,负手仰望苍穹,剑眉微凝,思绪万千。
此刻的宓儿是否与他一样,站在司空府邸的某个角落,静静地仰望星空,看着同样的清秋冷月?原本相爱的人终究天各一方,是否天意弄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眼下的小乔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与大乔双双下嫁于周郎与孙郎,郎才女貌,成为一时佳话,然而何人又能得知短短数年那小霸王孙伯符二十有六便死于匹夫之手,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一代儒将周公瑾三十有五便暴猝而死,徒留下孤儿寡母,世人皆对孙郎与周郎的赫赫功业津津乐道,却无人顾及那美人丧夫过后的痛楚,与独守寂寞的无尽惆怅!
刘琚忽地一声惨笑道:“夫人无需应答,此意尽在此曲中,生亦何欢?与心爱之人执手可欢,死亦何惧?王图霸业一场空,却无心爱之人共享可为惧,自古情爱二字,又岂是肉眼凡胎所能窥破?”
小乔神情一滞,略有感悟,盈盈万福道:“琚公子所言字字珠玑,妾身谨此受教啦!”
“夫人且安心住下,本将与公瑾神交久矣,早就欲与其相见一面,以叙渴慕之思,夫人既是公瑾之妻,我自会以礼相待,夫人不必心忧。”刘琚望着湖面倒映的冷月,神情冷峻道,
小乔咬咬嘴唇,跪下哀求道:“妾身有一子随同,名曰周循,尚且年幼,不能一日少离,琚公子身份尊贵,也有年幼之时,常承欢双亲膝下,自当明白母子连心,公子想必能够感同身受,望公子垂怜,允准妾身与循儿见上一面。”
刘琚拂袖,猛地一转身,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小乔,冷声道:“夫人当知适可而止,本将忍耐之心有限,至于循公子衣食住行,本将皆已妥善安置,不劳夫人费心。”
他收敛起脸上的冷漠,道:“夫人尽可放心,你乃江东大都督之妻,吴侯岂能袖手旁观?”
“公子,江东可有使臣前来?”小乔急忙问道,
“夫人恐怕有所不知,江东境内山越复叛,吴侯正焦头烂耳,忙着平乱,自是要忙碌一些时日,据探马来报,眼下吴侯已派遣使臣前来江夏议和,洽谈夫人母子与此次江夏之战留下的俘虏等相关事宜,若此番议和顺利,夫人说不定能够早日东归。”刘琚一挥袍袖,
“公子,却不知吴侯派遣何人为议和使臣?”小乔不甘地追问道,
“自是吴侯近臣鲁肃鲁子敬是也。”刘琚淡淡道,
小乔听罢大喜过望,鲁肃本就与公瑾乃莫逆之交,今乃吴侯心腹谋主,深受孙权信重,吴侯此番以鲁子敬为议和使臣,足见吴侯对自己的重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可东归与夫君团聚,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位胜利者琚公子又该如何向江东狮子大开口?
而以鲁子敬之智,定能与其周旋,但愿此次一切顺利。
刘琚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夫人乃聪慧之人,当知我荆州与江东乃生死大仇,涉及议和之事,夫人便是我手中的筹码,但愿吴侯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小乔听罢,神色一愣,纤纤玉指嵌入掌心,恍如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