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八月
接连半个月的暴雨连连,正如孔明预测的那般如期而至,长江与两淮之地水量暴涨,淹没庄稼,一片汪洋泛滥,正是洪涝灾害的来临,两淮以南受灾严重,百姓们颗粒无收,房屋为洪水冲垮,一时间无家可归,江南流民遍地。
雨势不见减小,豆大的水珠淋打在江夏太守府的青瓦高檐上,迸射出无数水花,又汇集在一起,顺着屋檐滴滴落下。
透过屋檐下的雨帘远望整个太守府的雨帘,烟雨朦胧。长史诸葛亮与录事参军马良为拢了拢衣袖,一时没有挪步。
新制的蜀锦官袍很合身,只是在暴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黑色官靴也溅上不少雨水,脚尖上湿漉漉的。
“自进入八月中旬以来,江夏内各县多处连降暴雨,以至于河水暴涨,有的地方竟然决堤,从各县报来的公文上看,灾情颇为严重,对此主公早已下令各县务必先行救灾,有懈怠玩忽者,严惩不贷,于此同时各地驻军,也参与到救灾之中,定要防止水灾后大疫蔓延。”不用伸手去接雨水,诸葛亮也知道雨势没有丝毫减弱,他对身边的马良说道。
马良轻声应了一句,身旁自然有人为两人撑开大伞,迈步走入雨中,能清晰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凉风,衣袍不可避免被淋湿了些。
沉默了一小会儿,马良缓缓开口,“江南连连大雨,主公初领江夏,便遭此洪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圣人之言诚不欺我也。我等君臣遭此劫难,正乃我辈放手施为之时。”
诸葛亮呵呵笑了两声,拢着衣袖慢步前行,“季常,却不知柴桑灾情如何?”
这正是马良想要谈论的话题,他先前一番话不过是引子罢了,这会儿接过话,“柴桑灾情算是暂时稳住了,然钱粮不足,受灾百姓嗷嗷待哺,本官往夏口一行,自是向兄长讨要些钱粮,抚慰百姓。”
“安抚百姓才是首要,我自会命人尽快拨送钱粮,运往柴桑,幸得主公高瞻远瞩,新式战舰在如此暴雨中尚且如履平地,足见格物之理甚善。”诸葛亮淡淡瞥了马良一眼,转口问道,“柴桑守将魏文长,季常以为其人如何?”
马良将视线从脚前的青石板挪到前方,雨雾中身边的朱墙悄然安静着,他顿了顿,才道:“兄长何故提起魏校尉?我观文长勇冠三军,颇识将略,乃难得的大将之才,只不过其人傲气凌人,不知收敛,不过文长乃主公家臣,我等臣子也不敢妄加置喙。”
“正因如此,我才忧心忡忡,其乃主公家臣,便如此盛气凌人,不知为臣之道,更加上其脑后生反骨,恐不甘久为人臣。”诸葛亮轻叹口气,“主公留下此人,也不知是祸是福?”
“兄长,多虑了,以主公雄武之姿,终主公在世,文长岂敢有悖逆之心?”马良揶揄道,“眼下主公总揽英豪,共济大业,岂能因一人而绝天下英豪归望之心??”
诸葛亮羽扇指着马良道,“马良真乃谦谦君子,我等不及也!”
马良笑道:“兄长过谦,却不知为何主公迟迟未至?”
诸葛亮道:“灾情严重,主公自是亲往军营中抚慰军心,恐少时便至。”
到得日暮前,刘琚领亲卫从南城大营返回。
十数人的人马身披蓑衣踏雨进城,别有一番意境,哒哒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踩过,也不知有几扇窗扉打开。
刘琚看到城内街面上的行人不多不少,难得的是店铺大多开着,他暗自点头,这说明诸葛亮的安民之事做得不错。
以前黄祖的军营,现在成了江夏新军的军营。
刘琚在军营安排完诸事之后,踏马出营,回到夏口的新太守府。
刘琚一脚踏进府门,随手解开身上的蓑衣,自有下人前来接过,他随即道:“召诸位先生前来议事。”
下人回禀道:“诸位先生已在议事堂等候。”
刘琚凝神肃然道:“嗯!且稍后,本将入内更衣。”随即速回后院之内。
“更衣吧!”铜镜前,刘琚展开双臂,由两位婢女退去湿掉的袍服,少时一件锦袍由一双温柔的双手披上,紧接着环抱住他的腰身,“玉郎,你这些时日老是忙,妾身好想你!”
刘琚回过神来,将来人拥入怀中,颔下盯着她满头的秀发,柔声道:“姝儿,这些时日委屈你了,我初领江夏,庶务缠身,待时机成熟,在江夏干出一番大业,方才风光地娶你过门。”
蔡姝的纤手拂过他的脸庞,心疼道:“玉郎,看你近来脸色不好,可是为何事烦忧?”
刘琚紧了紧环抱的双手,道:“无事,近来江南之地洪涝肆虐,太守府正在应付灾情,颇为忙碌,想来百姓今年又是歉收,我心中岂能不忧疾如焚?”
蔡姝往他怀**了拱,享受着难得的温存,小心翼翼地问道:“玉郎,要不我书信一封予父亲,让其暗中襄助?”
刘琚摇摇头道:“姝儿一片心意,我心领了,然区区小事岂敢劳烦岳父大人,我自能理会,倒是你写好家书,想来我过些时日,便要去往襄阳,正好给你捎去。”
“嗯!”
与蔡姝温存了片刻,刘琚前往议事堂,听取诸葛亮与马良关于江夏郡内的灾情安置情况,只是洪涝严重影响了今年的收成,有些地方甚至很可能颗粒无收。
为了确保这些失去家园的百姓不至于成为流民啸聚山林,刘琚还必须从仓库中调拨粮食,以维持这些灾民的基本生存。
去岁农闲之时,幸得诸葛亮洞察天机,刘琚便开始下令江夏大兴水利以备后患。
既利于多用于农田灌溉,如今因洪涝之故,对于江堤防洪便愈发重视。其实若非去年诸葛亮的提醒,只怕今年那场洪涝所造成的损失,还会更大,据说江东之地比之江夏灾情更甚。
谈过正事,诸葛亮提及新野刘皇叔遣使臣孙乾前来借粮之事,刘琚颇为吃惊,“新野若受灾,自有襄阳拨送粮草救灾,皇叔何故来我江夏借粮?”
诸葛亮轻摇羽扇道:“主公有所不知,据探报得知,襄阳城也因暴雨之故,汉江倒灌入城,着实泡塌一些民居。天晴数日之后,灌入城内的水才缓缓退去,在城南留下一片狼藉,粮仓受潮,救济襄阳左近郡县已然吃紧,而军师蔡德珪更是有意为难刘皇叔,拨送一些陈粮往新野,新野此番受灾颇重,自是无力救灾,只好退而求其次往我江夏借粮,眼下孙乾正在驿馆落脚,等候主公召见。”
刘琚思忖片刻,头疼道:“来者是客,自是无置之不理之理,本将亲自接见他便是。”
“诺!”
夏口城太守府内,待婢女奉茶退下过后,刘琚正色对孙乾说道:“公佑先生,此事恐怕本将也无能为力,还请足下将此间实情回复皇叔,勿令皇叔因此事而对琚介怀,非本将不愿相助,实乃有心无力啊。”
他所言无能为力之事,乃是孙乾带来了一个刘备借粮十万石的请求,刘备如今在新野已然立足,仁义之名布于四方,暗地里收买了不少人心,而蔡瑁在拨送赈济粮草的过程中掺沙子,未尝不是刘表对刘备内心的忌惮。
而刻意的默许,刘备自是心知肚明,听取徐庶的建议,便迫不及待的让孙乾前来,试图说服刘琚借粮,赈济灾民,一来可安抚民心,二来可与刘琚结下善缘。
虽然看上去这个计划很美妙,但刘琚却没打算按照常规套路出牌,自是不会让刘备得偿所愿。
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刘琚必须与刘表保持一致的立场,一个实力膨胀的刘备明显不符合自己的利益,然而眼下对刘备的态度,刘琚与诸葛亮商议过后,决定保持着忽远忽近的中立态度,超然于外,借粮给刘备也不无不可,不过刘琚一向是不肯吃亏的主,岂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眼下如此说,也不过是拿捏一下对方。
孙乾听了神色有些黯然,喟然长叹道:“将军今乃一方府君,拥军数万,兵精粮足,江夏向来乃荆州富庶大郡,今岁虽有洪涝之祸,然昔日黄府君积蓄颇丰,不至于连区区一些粮草难以筹措吧?”
黄祖积蓄颇丰?看来之前刘备名义上与黄祖暗中结盟,未尝不是盯上江夏这块肥肉,孰不知这些余财都是自己往后争霸天下的资本,岂能轻易予人?
刘琚心中冷笑,面上却仍然郑重说道:“足下有所不知,此番洪涝波及江南,然而去年江东攻我江夏,将士死伤惨重,黄府君不幸罹难,近来连番募兵,修耕植,缮水利,钱粮损耗更是早已令江夏不堪重负,是以我方实在无多余粮草,只好借势与江东议和,以图休养生息。
“在下素闻将军贤明,新野百姓也是我荆州治下百姓,眼下新野境内饿殍遍野,将军乃宅心仁厚之人,岂肯忍心看着新野百姓……”孙乾忧心忡忡的说道,看他那诚恳的表情,忧虑的眼神,仿佛完全为刘琚的声誉着想一般。
刘琚故作痛心疾首,对孙乾说道:“公佑所言极是,苍天无情,降此祸端,百姓何其无辜?”见孙乾还要再说,刘琚抬手制止道:“足下勿复言,不过……”
“不过什么?”孙乾一听,连忙追问道。
“公佑当知本将初领江夏,根基未固,听闻蔡公向来敌视刘皇叔,若本将军施以援手,唯恐其发难——”刘琚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孙乾,问道:“不知足下可体会本将难言之隐?”
孙乾苦笑着摇头道:“在下自是深知此理,正是好言相劝将军,那蔡瑁非忠贞之臣,强则依附,弱则叛离,今刘荆州尚在,则保荆州无虞,若来日刘荆州百年之后,曹贼挥军南下,恰逢其时,若无忠臣贤良扶保幼主,荆州难存,将军乃英明之君,足可尚言大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我等南北相连,尚可共据曹贼,足以图存,我主常言能与共济抗曹大业者,惟将军也。”
刘琚故作惊讶的叹道:“皇叔缪赞,然公佑一言使得本将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在此拜谢!”
言讫作揖大礼,孙乾侧身,不敢生受。
刘琚沉吟片刻,顺水推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十万石粮草难以筹措,愿奉上五万石粮草以解新野百姓燃眉之急,唯恐蔡公借此发难,尚需一些名目来掩饰,本将军蒙伯父信重,镇守荆州门户,不容有失,然身边护卫不力,子龙将军与我有恩,望皇叔割爱,暂借赵将军给我作为护卫,待来日击败曹贼,赵将军自当完璧归赵,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孙乾一愣,便明白过来,这是刘琚提出的条件,以赵云换五万石粮草,作为刘琚的客将,来日击败曹军过后,赵云便可回来。
他有点搞不明白刘琚的用意,表面上看刘琚实在无利可图,即便刘琚有心将赵云留在身边,慢慢策反为己所用,然而以孙乾的了解,赵云乃忠肝义胆之士,绝不会叛主,以主公的御下之术,自当让赵云忠心不二,他都能预料到刘琚偷鸡不成蚀把米后的窘态。
孙乾拱手作揖道:“此事事关重大,在下不敢擅专,自当禀明我主,数日便可回复将军。”
刘琚颔首道:“既如此,本将便静待佳音。”
数日后的新野城头上,当刘备接到孙乾的回信之时,笑着对徐庶道:“军师料事如神,刘子扬果如军师所言,乃抗曹一派,足以结为外援。”
徐庶拂须自信一笑道:“主公缪赞!只是琚公子提及之事,主公该如何答复?”
刘备额前的抬头纹愈深,手抚摸着残破的城墙,双目却泛着异样的光泽,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子龙客居江夏,也不碍我爱贤之名,子龙一向顾全大局,便委屈他了,我不负子龙,子龙必不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