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镇南将军府阁楼小院
凛冬已至,雪花纷纷扬扬而下。
院子里一片素洁,仿若铺着崭新芦苇席。
四野里不闻余声,唯余雪花洒洒而落。
“咳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打破了静湛与安宁,惊跑了廊角冒雪觅食的一对小麻雀。
刘琚裹着狐裘负手立于廊檐下,仰望着漫漫飞雪,眉心一阵阵的刺痛,缓缓把手伸出廊外,雪花入手即化,浑然冰凉浸骨。
而刘表几次三番对自己试探的阴影依旧笼罩心头。
由于两年多未回襄阳,恰逢寿宴已毕,刘琚欲东归,奈何刘表再三挽留,所幸眼下荆州与东吴尚在和平的蜜月期,夏口有孔明坐镇,趁着入冬时节,便再多留些时日。
这些时日,除了礼节性地拜见夫人蔡氏,刘琚还要前去拜会荆州各世家大族的世伯世叔,对于官场上的这些繁文缛节与礼尚往来,刘琚周旋其间颇为头疼,奈何为了未来大业,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所幸今年冬天,江南的雪来得特别早,一夜鹅雪,整个襄阳城都素妆作裹,往日熙熙攘攘的东门口,今日仅闻簌簌雪声,不复喧嚣,而刘琚正好有难得的清闲,欣赏着院落中光秃秃的桃花林。
恰逢有亲卫来报,关于凤雏庞统的消息,他云游归来,出现在水镜先生的水镜山庄中,在鹿门学院以东十余里。
刘琚有些懊恼,近来忙于应酬,险些忘了大事。
“备马,前往水镜山庄。”
“诺!”
数年未见,司马徽的府邸没有任何变化,府门洞开,两个仆人守卫。
“在下刘琚,有事求见水镜先生。”刘琚在马背上,就抱拳朗声道。
“先生已经吩咐过,若琚公子到了,可直入府邸,先生在书房等候公子。”仆人闻言立刻恭敬道。
刘琚心中一惊,司马徽竟然能够料到自己来,一想到黄承彦与他的关系,心中便释然了。
书房内,司马徽跪坐着,正在安静的看书。
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司马徽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水镜先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乎?”刘琚进门后,躬身作揖拜道。
“子扬此行可是为了庞士元而来?”司马徽笑眯眯道,几年未见,还是那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超俗模样,
“水镜先生与庞德公有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琚虽得卧龙,然对凤雏也仰慕久矣,若卧龙凤雏尽入我帐下,天下可得也,先生以为然否?”刘琚戏谑道,
“呵呵!琚公子好大的胃口,老夫佩服。”司马徽捋着白须笑道,
“水镜先生,在下听闻士元来过此处,故而前来相邀,不知今士元在何处?”刘琚问道,
“惜哉!子扬来迟一步,士元在此暂歇片刻,有意出仕东吴,已然前往江东的路上,刚上路不久,子扬此时追去,尚且不晚。”司马徽微微一笑道,
刘琚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在下先行告退。”
一出山庄之门,便迎面遇到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人并行而立。
刘琚急声问道:“公等从何处来?可知士元去往何处?”
“我等适才为士元践行,想必士元已然往南远去。”崔州平拱手回礼道,
“多谢,在下先行一步,追回士元,往后再上门拜会,曲蒙赐教。”刘琚道谢,翻身上马,一勒缰绳,乌骓马四蹄翻飞,绝尘而去。
孟公威看着雪地中的斑斑马蹄印,捋须笑道:“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今有刘子扬单骑追庞统,妙哉!妙哉!哈哈哈——”
“嗒嗒嗒——”
“唏律律”乌骓马乱蹄贱雪泥,刘琚猛地勒住缰绳,看着长江茫茫雪花朦胧一片,茫然四顾,
恰此时,白茫茫的雪雾浮来一叶蓬船,老艄公坐于船头,缓缓捋着胸前的银须,目光掠过道口时,微微一滞,随后侧首笑道:“敢问公子可是要渡江?”
“船家,适才可有一文士渡江?”刘琚急声问道,
老艄公笑道:“正是,老朽适才才载其人渡江而归。”
“事急从权,劳烦船家载我渡江,此乃赏钱。”刘琚下马,给了老艄公金币一枚,催促道,
“好嘞!”老艄公掂掂手中的金币,笑颜逐开地揣入怀中,随即一人一马入得轻舟,老艄公将手中的竹秆猛力向下一撑,轻舟逐叶,分水而走。
江边,官道之上,雪积的不深,车轱辘辗过,嘎嘎有声。
庞氏仆从骑着骏马遥遥领路在侧,奔行于雪中,居中一辆华盖马车缓缓而行,车内跪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文士,屏息凝神,正是凤雏庞士元。
“嘀哒,嘀哒……”
这时,一阵马蹄声促响,仆从打马而至,在车窗边轻声道:“少主,有事。”
庞统正靠着车壁小憩,随即挑开边帘,问道:“何事?”
仆从道:“少主,身后有人追来。”
“追兵?!……”
这般风紧雪急的天气,谁会在身后追来?他刚与崔州平等一干好友践行,庞统问道:“何人?”
仆从顿了顿,低声道:“襄阳琚公子。”
“停车。”庞统下令停车,于是披上大氅,施施然步下马车,漫天飞雪间,只见一人纵马而来,身后狐裘飘扬,
“唏律律”及至眼前,刘琚勒马悬停,乌骓马马蹄高扬,马嘶风鸣,刘琚翻身下马,拨弄额前的雪花,拱手作揖道:“士元,总算追到你了。”
“子扬,你冒雪前来作甚?”庞统惊问道,
“士元,风雪甚急,且入亭内叙话不迟。”刘琚马鞭遥指不远处的江边小亭,
“固尔所愿,不敢请耳!”
风雪小亭中,刘琚与庞统二人相对于席而坐,亭外落雪簌簌,亭内温酒,临江赏雪,诗情画意。
庞氏仆从在一旁焚炉煮酒,二人对坐畅饮,稍稍去除身上的寒意。
一番寒暄过后,庞统这才问道:“子扬千里迢迢而来,莫不是为统践行而来?”
庞统才不会天真地以为刘琚冒雪前来是为了与他叙旧情,定有要事,然而以庞统的心智,未曾想到刘琚言辞间的单刀直入。
“在下初领江夏,百废俱兴,欲与士元兄共谋大业,却闻士元欲奔东吴,故而速来拦截,望请士元兄与我转道前往夏口一行。”
饶是庞统见惯了大世面,面对官场上旁敲侧击的作风习以为常,也对刘琚的豪爽性格颇有好感。
“素闻子扬三顾茅庐请得孔明出山辅佐,孔明之才十倍于我,足可辅佐子扬成就大业,在下才识浅陋,子扬何以抱璞玉而觊顽石乎?”庞统促狭地看着他道,
庞统本是心高气傲之辈,自负异才,荆州境内盛传他的大名,号称南州士之冠冕,与诸葛孔明并称卧龙凤雏,然而汉时为官以仪容为美,庞统因为貌丑,受人轻视,常常内心自卑,而迟迟未曾出仕,白白蹉跎了数年,只为遇见识得千里马的伯乐雄主,反观与他齐名的诸葛孔明,不仅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容貌甚伟,乃少有的美男子。
早闻孔明出仕于刘琚,庞统内心多少有点忿然,凭借着早些年与刘琚的交情,本有心投奔刘琚,出于内心深处的争强好胜,他如今方决定出仕东吴,与孔明一较高下。
“呵呵!士元所言差矣,本将欲谋大业,视孔明为萧何,倚为肱骨,昔日蛰伏临沮,兵不满万,实力不济,自不敢相扰。士元号为凤雏,何也?凤雏者,龙飞凤舞之相,扶摇青云之志,只待时机一至,即可凤翔九天,近闻士元受周公瑾之邀,欲出仕于东吴,为贤兄计,当三思而后行,周公瑾固然贵为江东大都督,也不过一介外将,吴主孙讨虏可曾对士元另眼相看?”刘琚循循善诱地道,“士元兄若为一介凡夫俗子,归于周公瑾麾下为执笔吏数年,或可因功拜为一方重臣,然大好年华尽付东流,孙讨虏麾下有鲁子敬与吕子明等心腹之臣,士元非吴主旧臣,安得重用,徒为士元惜哉!”
“多谢子扬为我思虑周全,统在此谢过。”庞统不咸不淡地轻呷一口温酒,
“今本将据有江夏一郡之地,拥兵数万,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士元乃王佐之才,深通将略奇谋,胸揽帝王之秘策,腹有锦绣良谋,伏睹天下苍生,汉室兴亡,愿推心以置腹,奉上军师中郎将一职,虚位以待,在内可参赞军政,在外可领兵作战,望士元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辅佐于我,解苍生于倒悬,扶汉室于倾危。”言讫,刘琚俯拜于地,泣声哽咽道,
庞统大为触动,见刘琚冒雪千里单骑跨江来追自己,诚意满满,如今又对他如此礼遇,委以要职,饶是铁石心肠,也是为其赤诚所感动,撩袍跪倒于地,洪声道:“府君不以统卑鄙,推以赤诚,统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府君知遇之恩。”
“本将得士元,甚喜得江夏矣。”
君臣名分已定,二人饮酒畅谈,酒壶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气,清香四溢,刘琚为他自己和庞统斟上一杯,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入主江夏以来,如今已是时过一年,岁月倥偬,悠然之间流逝无踪,让人难以把握,初领江夏时,本将原雄心勃勃,欲图大业,如今时过岁余,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忧虑重重,敢问士元,你可有计教我?”
庞统面对栏杆而不去扶,昂然而立,看向远方宽阔而白雪茫茫的长江,道:“昔日黄巾之乱,群雄并起,诸侯争霸,其势比之春秋战国,不让分毫;不过数年,伏睹天下,诸侯鼎立,神州破碎,四夷意动,各行征伐,百姓流离,英雄争先而起,战火无一刻消停,争霸无一时休止。天下枭雄,莫不视纲常若无物,弃道德如敝履,大争之势比之战国犹有胜之!然天下虽大,以臣愚见,锐不过四军,若想天下一统,重中之重,当在败此四军,则天下唾手可得。”
“敢问先生有哪四军?”
“北有许都朝廷,西凉余孽马韩之流,南有江东孙氏,眼下有刘荆州在侧。此四地之军,皆为能征善战之军!”
“曹军,荆州军雄则雄矣,西凉军,江东军之流,也能谓之强?”
“主公有所不知,河北据上游之势,以临驭黄河,曹公若得之,如潜龙腾渊,如虎添翼也。”庞统说道:“冀州也就罢了,若曹公并、幽、冀、青四州皆取,则以沧海环其东,太行拥其右,漳、卫襟带于南,雄关锁钥于北,实形胜甲天下也。幽燕之地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若果为曹公所取,将来必成主公大患,只宜缓图之。”
庞统继续道:“江东之国,起于袁术篡逆之时,孙氏征讨江东而无人能挡,若干年来,大才辈出,人杰不断,先有小霸王孙伯符,后有雄主孙讨虏,又有二张之辈,皆是治国能臣,周公瑾,鲁子敬之辈皆乃当世豪杰,孙仲谋乱世之枭雄,何能小觑?况且江东坐拥六郡八十一洲,手握江南渔盐之利,今韬光养晦,富民强军,十数年来与中原秋毫无犯,尊将王室,岂非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自有黄巾大乱以来,南下避难之士庶如过江之鲫,眼下江东日渐富庶,农兴商盛,岂是浪得虚名!董贼霍乱汉室至今,中原烽烟不息,而唯独荆州与江东独安,上至世家大族杰出之辈,下至黎民百姓手工之材,莫不争先恐后涌入江东,江东如何能不强?其国无雄主便罢,但有雄主,岂无问鼎中原,与我等共逐天下之心?”
“关右西凉诸侯林立,以马韩为主,西凉铁骑纵横天下,当世无可匹敌,然人心不附,各怀鬼胎,自可各个击破。”
刘琚大惊大愕,他没想到庞统不仅深通将略奇谋,而且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至此,心中极为震撼,此时见庞统论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这便又问:“四强固然强,其余者如何?”
庞统大袖一挥,目光炯炯,眼神睥睨道:“西南刘璋,偏安一隅,困龙之地,兵弱主昏,守成尚不足,谈何进取!汉宁张鲁,以异教蛊惑人心,土鸡瓦狗耳,何足道哉!辽东之地,土无长物,国无长才,其主所以能有一地者,诸侯不屑取耳!”
“辽东、交州之地,国小民弱,争一地之利或能为之,但言吞吐天下之志,何异于蝼蚁撼大树、飞蛾灭烈火?若要征伐,反手之间,以偏师即可平之!”
庞统一番话,让刘琚立即酒醒了大半,他看着此时一腔豪情尽显的凤雏,那丑陋的侧脸,竟是别有一番雄姿英发之态,让他看在眼里,心中都涌起一阵惊涛拍岸般的大浪。
这个仿佛适才还木讷而不能言,眼下却在自己眼前纵论天下,这才是凤雏庞士元,不再是那个命陨落凤坡,壮志未酬的庞士元,他的胸中藏着波澜壮阔的江山画卷,他的肚中有多少在翻滚如这涛涛长江之水的浓墨,他横刀立马征战于沙场时,该有如何不同的风姿?
凤雏,自始起,我刘琚自当让你凤翔九天,一鸣惊人,使天下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