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县曹军大营
曹操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着甲,掀帐走出大帐,抬头望见夜空深邃如海,点点繁星如萤,一阵夜风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凉意。
大营中灯火通明,顶顶营帐星罗密布,一眼望去如一幅铺成开的巨大画卷,有朦胧模糊的炊烟在其间袅袅升起。
一队巡逻军士从曹操身旁经过,将士们停下脚步行礼,见曹操没有指示,又迈步离开。
在帐前静立片刻,营地中渐渐喧闹起来,将士们从帐篷中现身,开始进餐。
各种战前准备工作在各处开战,黑夜平静的面纱悄然滑落,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
辰时前,大军依照章法铺陈在各处,虽无交战声,气氛已格外庄严肃穆。
远天的颜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阳尚未露头,已有晨光从云层中泼洒下来,将营前兵甲严整的军阵照得清清楚楚。
正此时一哨骑飞马奔来,踏马入营,翻身下马,快速跑至曹操跟前,单膝跪地将书信呈上,朗声道:“禀主公,南阳急报!”
许褚上前接过,递给曹操,曹操挥退哨骑,转身回到大帐之中。
帐中灯火昏黄,火苗摇曳,曹操伏在帅案之上,缓缓打开书信,眉头皱起。
夏侯惇败于新野,折损兵马万余,退守宛城以自保,而对手是江夏太守刘琚,而许都尚书令荀彧也在急报中夹带了对刘琚的评价。
“江夏太守刘琚雄毅多权略,抚慰江夏得吏民心,威信著于荆襄。善谋策,前后征讨,未尝一败,南平陈孙,东摧孙氏,今破我军,实乃朝廷心腹大患。”
曹操心中一惊,荀文若一向惜字如金,能够对一个人有如此高的评价,足见此子必有不凡之处。
然眼下乌丸未定,唯恐袁氏余孽死灰复燃,河北本袁氏旧地,自己花了足足六七年时间才平定四州之地,万万不可轻忽,至于江夏太守刘琚兵不过数万,待来日平定乌丸与袁氏余孽,放眼天下还有何人是我曹某人敌手?
曹操思谋另一番,落笔写下:晋封于禁为水军都督,以玄武湖备练水军,择日兴师南下。
哨骑得到书信,飞马南去邺城,而曹操则统帅诸将继续完成平定北夷之未尽大业。
建安十三年一月,曹操率领大军北击乌丸,在以田畴为向导的情况下,出卢龙塞,过燕山,直击柳城,双方在白狼山会战一番,乌丸被突袭,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曹军猛将张辽阵斩蹋顿单于,乌丸士气大跌,终不敌曹军,纷纷弃械投降,而袁尚袁熙二人见识不妙,北遁辽东。
此战过后,曹军骁勇之名威震北疆,北方各少数名族纷纷遣使归附,愿奉曹操为主,曹操恩威并抚,收乌丸为己用,择乌丸骁勇之士编入虎豹骑,一时间虎豹骑实力大增,然而不幸的是军师祭酒郭嘉病逝于征途,享年三十八岁,临死前为曹操定下遗计,以平定逃遁至辽东的袁氏余孽。
五月,刚刚被罢免的司徒赵温公开上书,奏请废除三公,推举曹操出任丞相。
汉帝刘协亲笔下诏颁示天下:即日废除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职,另行设置丞相一职总揽朝政,司空曹操转任丞相之职自今而后,文武百官上书奏事,一律先行呈送丞相府制其轻重缓急,然后与尚书台共同审议决断。
这道诏书犹如在朝廷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官位之设,本乃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以来,为巩固皇权而实施的“分解相权”之举,为了避免重蹈逆贼王莽权重倾国之覆辙,将丞相之权一分为三:太尉掌兵权,司徒掌礼法,司空掌庶务。
而这延续了两百年的分权于三公之政体,如今竟被司空曹操一举打破,三权归一,重设丞相,并由自己亲身担任此职,做到了势压群僚、权倾天下。
虽然朝廷对各方诸侯发布的文告中都冠冕堂皇地宣称“曹司空剪除袁绍、袁术、吕布等逆贼,劳苦功高,勋名赫赫;非任丞相不足以彰其能,非秉国政不足以行其道”,眼下曹操手握重权,挟天子以令诸侯,睥睨四海,其赫然声威让各方诸侯与草原各族闻风丧胆,无不望而生惧,个个惴惴不安——生怕被他抓住把柄便横扫过来。
击败乌丸,晋位丞相,大权独揽,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使得曹操暂且忘却了折损乐禁,郭嘉病死,贾诩叛主投敌的苦恼,而邺城铜雀台的修建却更加验证了曹操的野心在急剧膨胀。
七月,丞相曹操以中大夫孔融“不忠不轨不孝不义”的罪名,将孔融腰斩弃市于许都城外,消息一经传出,天下震惊,士林士人皆伏地而泣,曹操欲篡汉称帝的流言四起。
至此曹操此举给了天下名士士大夫们攻击他专权独断的口实,天下谣言四起,言之凿凿者比比皆是,有人言昔日董卓如此暴虐独断,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三公而独揽朝纲,而曹操如今之跋扈远胜董卓,堪比王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有人言汉帝刘协明发诏书之时,事前被曹操麾下走狗董昭恫吓威胁,简直是丧心病狂,丑态毕露,还有人言中大夫孔融不畏强权,乃文人傲骨,只因对曹贼冷嘲热讽,便命丧其手。
就在曹操集威望与谣言于一身之时,江夏太守府内,刘琚也在与心腹重臣商议军机大事。
“主公,今曹操平定乌丸,得胜而归,袁氏余孽遁至辽东,北方悉定,曹操威势更甚,我等往后宜扩军制,蓄根植,整军备,以待时变。”从事蒋琬率先献计道,
“公惔所言甚是。”刘琚颔首道,“孔明,士元,你等有何高见?”
诸葛亮放下羽扇,看了庞统一眼,拱手道:“主公,大军固然要扩充,然切勿公开旗号,主公所创三军制颇有成效,不如扩充些府兵,勤加操练,至于明面上维持三万大军即可。”
诸葛亮所指三军制乃正规军(江夏军),府兵与民兵。
庞统点点头道:“孔明所言甚好,臣附议。”
刘琚点点头表示认可,正欲准备下一个议题,院外亲卫匆匆入内禀报道:“禀主公,府外有一人求见,来人自称襄阳郡丞王凯,有要事求见主公。”
“快快有请!”刘琚摆摆手,下令道,
王凯乃刘表之女婿,更是王粲与王威的族兄,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姐夫。
少时王凯径直入内拜见道:“襄阳郡丞王凯拜见刘府君。”
刘琚绕过案前,快步将他扶起,道:“姐夫切勿多礼,我等皆一家人,切莫生分,唤我表字即可。”
王凯见他开口唤自己为姐夫,心中一喜,道:“子扬,主公快撑不住了。”言讫满眼含泪,悲而泣之。
刘琚心下一颤,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骤然听闻刘表将死的消息,他的内心五味陈杂,固然刘表曾经对他不信任,对他屡次试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如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刘表恩赐的,自己内心对他还是浓浓的感激之情。
他双眼也是一红,扶起王凯道:“伯父醒来可有要事相告?”
王凯抹了抹眼泪,从袖中取出书信呈上,道:“子扬,此乃主公遗命,主公自知大限将至,特命我将此遗命转交于你。”
刘琚踌躇不已,若是此遗命乃立刘琮为荆州牧,要自己俯首称臣,自己该如何自处?
也罢!刘琚颤巍巍地接过文书,展开一看,遗命中提及让自己接掌荆州牧,命荆州文武大臣咸往辅之,最后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照顾,倘若荆州基业得续,希望刘琚能够善待他两个兄长,让他们做个富家翁。
言辞之间尽是一个临终老人对一个子侄的殷殷托付,还是对两个儿子的舔犊情深,刘琚看罢泪流满面,捧着遗命,向着襄阳方向跪下道:“臣琚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王凯连同幕府一干心腹重臣如诸葛亮,庞统,蒋琬等皆伏地而拜道:“臣等拜见主公,还望主公节哀。”
夏口城南的槐树老街上,江夏太守刘琚打马而过,在一间老宅前停下,他亲自上前扣门,院门开出一条缝,露出婢女的小脑袋,看清来人模样,慌忙行礼。
刘琚摆摆手道:“带本将去见福伯吧!”
“诺!”
今日得知福伯病危的消息,刘琚便快马加鞭地赶来,自从去岁汉北之战击败曹军,刘琚便深知离曹军大举南下之日不远,早就下令在襄阳的作坊尽数迁往夏口,而临沮一代扎根的昔日北地流民更是在刘琚的鼓动下,皆悉数迁往江夏诸郡县。
而刘成作为刘琚家仆,依旧掌握着刘琚麾下作坊,商队与情报的运作,而福伯年老体衰,去岁又生了一场大病,如今病入膏肓,大夫已然告知准备后事,然福伯临终前还有些遗言对刘琚说,故而有今日刘琚一行。
婢女在前引路,待至一厢别院前,刘琚摆手将婢女挥退,随即径直入内。
直趋榻前,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刘琚坐在榻沿上,紧紧抓住福伯的手,病痛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所以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有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刘琚眼眶湿润了,昔日来到荆州,人生地不熟,只有福伯如亲人般照料着自己,不计得失,虽然福伯以家奴自居,然刘琚打心底对这个老头充满了敬重,感谢他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给予他温暖。
兴许他察觉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睑,“少主来了!”
刘琚哽咽着颔首道:“嗯!”
“少主且扶老奴一把,老奴尚有一些遗言交代于少主。”福伯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刘琚依言将他扶起,叠上靠枕,抚抚他的胸口,让他顺顺气。
福伯反手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道:“少主,老奴自老家主起,在刘氏为奴,已历三世,蒙老家主垂青,委任管事一职,赐下刘姓,如此大恩大德,老奴没齿难忘······”
刘琚静静聆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昔年的陈年旧事,他明白福伯临终之际绝不会说些细碎旧事。
果不其然半响,福伯忽地抓住他的手颤抖着,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道:“临终之前,老奴有实言相告,早知你并非琚公子也。”
刘琚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滔天的杀机,他下意识地欲上前用被褥捂住他,杀人灭口。
“少主无须惊慌,此事老奴从未跟人提起,此等秘事岂可喧之于口?老奴深深藏在心底,只有临终之前,方敢托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少主勿往心里去。”福伯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中,淡然道,
他见刘琚欲言,忙按住他的手道:“昔日在襄阳作坊无意看到少主左臂的红痣,更证实了老奴心中的揣测,一个人皮囊再如何神似,其学识与生活习性岂能轻变?”
刘琚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福伯为何不向伯父揭穿我?”
福伯双眼无神地盯着榻帘,叹息道:“此乃天意也,老奴深知你虽非琚公子,却是家主血脉,兜兜转转数年,昔年秦夫人委身于家主为外室,怀了刘氏血脉,想必你便是家主长子,岂非造化弄人,老天开眼?”
刘琚攥紧拳头,青筋暴起,心却在颤抖,往事重现,直击他内心的痛处,待缓缓平复,终于轻轻点点头。
福伯感叹道:“实乃天意啊!琚公子横遭劫难而死,而公子却阴差阳错来到荆州,想必吃了不少苦,眼下家主后继有人,公子建功立业,光大门楣,若家主在天有灵,亦会含笑九泉。”
言讫福伯气息开始有点混乱,他死死攥住刘琚的手,“少主,老奴临死前还有一事相求,我那不孝子便托付于少主了。”
饶是刘琚自觉铁石心肠,亦是化成千肠柔,颔首道:“必不负福伯所托。”
福伯嘴角浮现一丝轻松的笑意,手划落于榻前,宛如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