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下,江风习习,鱼腥味扑鼻,明明没有看到何处有渔家,这鱼腥味却不曾散去。
两岸的江边颇为辽阔,农田依依,间或有村舍,冒起股股炊烟,在更远的地方,才有不高的山地。
高居扁舟,独临船头吹着江风,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意气风发,手摇羽扇,一派清新脱俗之姿,而鲁肃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摆上棋盘,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鱼腥味扑鼻的江面,别有一股韵味。
“听闻孔明先生乃子瑜之弟,我与子瑜相交甚深,常闻先生乃卧龙高士,心中可有计略?”鲁肃轻酌一口,淡然道,
诸葛亮黯然道:“昔日随叔父南下与家兄失散,数年未曾相见,幸赖家兄得遇明主,何其幸也。”
鲁肃笑道:“此番先生随我拜见吴侯,自是可与子瑜一叙兄弟之情。”
诸葛亮却摇摇头道:“国事危急,岂能因私废公?宜往早日拜见吴侯为上。”
鲁肃顿时肃然起敬:“孔明若见我主,切不可言实曹操兵多将广。”
诸葛亮成竹在胸道:“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
豫章吴侯临时行宫
吴侯孙权在书房之中接见了从江夏匆匆赶回的鲁肃,刚一落座,君臣相对而坐。
孙权率先发问道:“子敬此行西去江夏,刘子扬可否相见?子敬可曾探明其意?”
鲁肃拱手一礼道:“禀主公,刘府君快人快语,一语道破属下来意,何须我等巧言试探?”言讫一脸苦笑。
孙权闻言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刘子扬早有与我江东有结盟之意,不知他愿否前来会盟详议?”
鲁肃摇摇头道:“刘府君婉言推辞了,不过派遣其心腹诸葛亮前来。”
孙权复问道:“此番曹操南下,今军势如何?”
鲁肃道:“刘府君乃蔡氏之婿,当深知也,诸葛亮已然前来,主公不如相召,据实问之。”
孙权思虑一番,颔首道:“今天色已晚,来日先使其见我江东俊杰,然而升堂议事。”
次日,鲁肃引诸葛亮前往议事正堂,早早便见张昭,顾雍等一干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分列两侧。
诸葛亮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
江东群臣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手摇羽扇,淡然自若,不禁暗暗心折。
张昭作为江东文臣之首,德高望重,他对诸葛亮率先发问道:“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仲乐毅,此传言果真有之乎?“
诸葛亮拱手一礼道:“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
张昭复问道:“近闻刘折冲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庐门立雪,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欲谋席卷荆襄,今汉上北之地皆失曹操之手,不知刘折冲是何主见?“
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麾下第一重臣,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动孙权,遂笑道:“我观取汉北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折冲躬行仁义,文武筹略,已得刘荆州遗命,是为荆州新主,然而我主思谋远虑,不忍荆州陷入萧墙之祸也,故据江夏,以观时变,刘琮孺子,篡命自立,听信妄言,暗自投降,致使曹贼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江东文武席间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刘表临终之前竟属意刘琚为荆州新主,不知此事可当真?
诸葛亮见江东诸臣皆有疑窦之色,淡然自若道:“诸公勿惊,此乃据实之言也,并有刘荆州贤婿襄阳郡丞王凯手持遗命为证,安能有假?”
张昭面色一敛,复问道:“盖闻刘折冲得先生之相助,战我军于夏口,袭我粮草,断我归路,更设伏截杀我主于蛇山,此等深仇大恨,岂是须臾间可解?“
诸葛亮起身信步走入堂中,羽扇一划,道:“诸公且听某一言,彼时我主乃荆州郡守,守土有责,君有命而臣不得不从也,我主焉敢不尽心竭力?孙讨虏虽名为替父报仇,黄祖乃罪魁祸首,其斩杀黄祖退兵便是,为何欲掳我江夏百姓?岂是仁义之师所为乎?”
张昭自知理亏,忙话锋一转问道:“刘折冲据守江夏,兵精粮足,麾下甘宁,魏延之辈皆乃大将之才,更得先生辅佐,手持刘荆州遗命,为何不北上争夺襄阳,聚荆州全力,以抗曹操,反而东来与我东吴会盟,以图抗曹,岂非惧曹乎?”
诸葛亮听罢哑然失笑道:“我主新野一战大败曹洪,斩首万余,威震汉北,使得夏侯惇,曹洪之辈心惊胆颤,望风而逃至宛城,不敢复往南顾矣,我主何惧之有?”
张昭语塞,施施然退往席间。
座上忽闻一人出口问道:“曹洪所部乃一偏师,不足为论,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先生以为何如?“
诸葛亮一瞧,乃余姚虞翻也,笑道:“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荆州乌合之众,虽号百万不足惧也。”
虞翻冷笑道:“听闻刘折冲兵不满三万,将不过三人也,固守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
诸葛亮仰天长笑道:“非也,公却不知,我主手持刘荆州遗命,号令荆州忠良豪杰,樊城守将王威与襄阳名将文聘率水陆军三万南下夏口,长沙中郎将黄忠率两万大军东赴夏口,皆共尊奉新主号令,合兵足有七八万精兵,何惧曹贼乎?反观今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兵精粮足,且据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折冲真不惧曹贼者矣!”
而江东群臣一阵哗然,刘琚竟然瞬间手握七八万精锐之兵,与东吴相比亦不逞多让,不可小觑也!虞翻弄了个自讨没趣,悻悻退回席间。
忽地又有一人出口问道:“先生以为曹操何许人也?”
诸葛亮目视其人,乃沛县薛综也,冷笑道:“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天下皆知,公又何必明知故问?”
薛综反驳道:“先生此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心归附,刘折冲不识天时,欲与争强,无异于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
诸葛亮怒斥道:“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此乃为臣之道也,今曹操世代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屠戮忠良义士,天下为之侧目,今反怀篡逆之心,岂能为天下人所容?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论!请勿复言!“
薛综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座上又有一人出言诘问道:“昔日江夏之战,你等施诡计,逐我大军,侥幸胜之,为何又接连攻占我九江,彭泽,建昌三城,岂是仁义之师所为?”
诸葛亮一瞥,乃淮阴步骘也,答道:“公此言缪矣,来而不往非礼也,东吴行不义之师,攻我城池,杀我百姓,善邻者我以仁德待之,恶邻者我以刀剑加之,所幸我主仁德,以德报怨,释公瑾之妻儿,归俘虏之将士,合两家和睦,以重修旧好,岂非仁君所为?”
步骘一时无言以对,羞赧退入席间。
复有一人出班执礼而问道:“今曹公近得襄阳,欲虎视鲸吞,势不可挡,刘折冲明见万里,欲与我东吴盟好,先生却处处据理力争,咄咄逼人,岂有诚意乎?”
诸葛亮见其人乃吴县陆绩也,羽扇虚扶一番,道:“公莫非乃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公且安坐,听我一言,君之所言然也,我主明见万里,深知唇寒齿亡之道,欲与孙讨虏盟好,共济大业,匡扶汉室,故而聊表诚意,欲许诺将九江,彭泽,建昌三城物归原主,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平地一声雷,再次惊得江东文武跟炸开了锅似的,想不到刘琚为了结盟之事,愿割让城池为结盟之礼,足见其审时度势,能够忍常人所不能忍,正乃当世雄主也。
待张昭干咳一声,群臣方知失礼,全都缄口不言。
座上一人忽地问道:“孔明巧舌如簧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
诸葛亮回头看去,乃彭城严畯也,乃当世大儒,笑道:“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窃不闻我朝高祖之开国功臣如萧何,张良、陈平之流,光武中兴之臣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盖闻国家大计,社稷安危,关乎黎庶,若效书生区区埋首于笔砚之间,胸无一实策,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人笑耳!“
严畯听得垂头丧气,归座不言。
忽又一人大声刁难道:“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
诸葛亮见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笑言:“儒学之论,亮与我主久有论别,我主高论,今不妨借其言以答之,孔圣有云:儒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也!自有正伪之别,正儒君子,忠君爱国,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扶社稷于将倾,乃国之柱石。“
席间以儒家子弟自诩的大臣闻言皆频频颔首,个个兴奋的脸红耳赤。
然而诸葛亮忽地话锋一转,犀利言道:“然伪儒者大奸,口出无妄之言,以小人之心度之,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惩恶扬善,骂作卑鄙;杨朱言利,使民富足,不屑一顾;老庄超脱,无为而治,视作无能;兵农工商者,百业之基,斥为贱业!”
“大军在前线血战沙场,伪儒不识征战之道,而公然指手画脚,将士流血不止,彼居庙堂之高,却背后诋毁不休,自大自负到此等地步,安敢大言以治天下?北虏寇边,杀我同袍,彼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一声叹息;董贼倾覆京师,劫掠天子,彼等束手无策,只能劝君王避祸,唯恐奔走不及;诸侯割据天下,九州烽烟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彼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饶舌区区舞文弄墨之事,无一辅君安民之策,实乃误国腐儒也,昔日有王莽此等伪儒矫饰欺人,祸乱天下,终为天下所恶。”
诸葛亮之言句句锥心,程德枢听得面色骇然,冷汗淋漓,群臣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此时座上尚有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
忽地有个老将军信步而入,群臣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江东都督粮官,其人虎背熊腰,发须皆白,声若洪钟,厉声言道:“素问孔明乃当世奇才,诸公以唇舌相难,非君子待客之道也,今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奈何逞口舌之利!“
当时黄盖对诸葛亮道:“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
诸葛亮笑道:“诸公不知世务,互相问难,故不容不答。“
黄盖点点头,与鲁肃引着诸葛亮径直往吴侯行宫中去,正遇诸葛瑾,诸葛亮施礼。
诸葛瑾笑道:“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
诸葛亮回礼道:“弟既事刘折冲,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长见谅。“
诸葛瑾笑道:“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言讫自去。
而孙权自是在书房之中,亲自接见诸葛亮,降阶而迎,可谓优礼相待。
孙权将诸葛亮奉为上宾,席间求问曹军军情,以及对敌计略,孔明成竹在胸,犹如战国苏秦张仪之豪杰,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与孙权尽释前嫌,使得孙权大为叹服。
未及,孙权大悦道:“闻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孤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言讫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