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云:其正如山,其奇如雷,敌虽对面,莫测吾奇正所在,至此夫何形之有哉?
大漠之上,沙丘之间,百余骑兵此刻正缓缓而行,为首一人银盔红马,手提马槊,身背长弓,腰间挂一柄直刀,烈日之下,额头却不见一滴汗珠,正是“千丈神弓”何容何将军。
身后百余骑手,皆身披铁甲,手持长矛马槊,骑手捧“何”字旗帜。不同于何将军的镇定自若,骑手们的脸上仍有紧张之色,毕竟战场厮杀之事,任谁都不会视若儿戏。
何容身边随行的副将名叫司马路,也在都护府中行走多年,行事以谨慎著称,虽说弓马娴熟,但总是谋定而后动,此刻也面露一丝不安,十日之前,何将军来到大营之中,出示了都护府将令,告知了帐下众人此行的目的,那便是清剿一支藏于大漠之中的匪帮,这支匪帮不同于往常商道上的马匪,不仅实力雄厚,更勾结附近突厥部族,洗劫周边市镇,来去如风,援军每每扑空,且狡猾多端,高济将军带人几番清剿,皆无功而返,似乎是得到了通报,只给高将军留下空空如也的营寨和掳来边民的尸首。
根据密报,这支匪帮现在正驻扎在大漠深处一片干涸的河床附近,何容和帐下的将军们商议之后,定下了清剿之策,用了三日时间调动人马,又花了三日调配粮草物资,何容点将已毕,大军分作三路,向大漠深处进军,至今日已进军四日。
三路大军,以高济将军统四千步骑居中,侯立虎将军率两千轻骑居左路南翼,张子清将军率四千步卒居右路北翼,何容自领一支兵马在三军之后,以为三军协调。
何容见司马将军面露不安,便将马鞍旁的一只葫芦抛给了他,说道:“子非将军久厉战阵,此刻如此紧张,却是何故?”
司马将军接过葫芦,却并未打开,他知道葫芦中是夜晚御寒用的烈酒,行军途中喝之不妥,于是将葫芦又还给了何容,说道:“何将军,此番调动兵马,虽说有将军您策划统领,但末将觉得仍有不妥之处。”
“哦?那你应早早说来,我何容绝非不听谏言之人。”何容又接住葫芦,打开饮了一口,看着对方说道,“子非觉得何处不妥?”
司马路说道:“高济将军几番用兵,皆是空手而归,必是我军当中隐有内应,提前将进剿之事通报予匪,末将以为,进剿之事,当以急兵攻至,稍有延误,恐进军又为贼所知。将军所谋划的进军路线并无问题,所调人马也却是精锐之师,故而末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延误六日方才行动,若是军情泄露,我等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
何容点点头,说道:“子非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深入大漠,若无充足粮草补给,则未见贼人,士卒便有所折损,士气不如贼人,反而更易遭其祸。”
司马路回答道:“将军所言差矣,古语云:兵贵速,不贵久。若将军命令末将等人只带轻骑,携五日所需口粮,轻装速进,贼匪必措手不及。”
何容只是摇头,说道:“轻兵急进,我当然有所考虑,只是这大漠之内,倘若贼匪营寨坚固,坚守不出,子非你说又当如何?”
“这……”司马路一时哑口无言,只好说道:“末将也只是稍有不安,将军所虑甚详,只是若贼人得信而走,此番不是又要扑空?”
何容只是笑而不语,手指身后大旗说道:“放心,我何容既然来了,那便是有所准备,子非你且放下心来,安心听我将令即可。”
两人正言谈间,远处一飞骑赶来,赶到何容面前,翻身下马说道:“报将军,高将军所部先锋已至贼营附近,大军主力距离贼营尚有半日路程,先锋回报,贼营之中只有数百人马,但占据一废弃土城。”
何容听报,点头道:“我们距离中军尚有半日的路程,你赶路而来,马匹劳顿,且在我部休息,子非,你命人到高济那里,让他暂且不要惊动贼人,待我到后再做计较。”
司马路依令,派麾下一人传令而去,自己思虑一番之后,对何容说道:“将军,贼匪有数千之众,若营寨内仅有数百,恐怕我军军情已为贼人所知,若贼人在附近设伏,我等如何应对?”
何容笑道:“不妨,我兵分三路进军,所虑的便是此事,高济坐镇中军,左右军相互照应,何惧贼匪的伏兵。”
正说话间,又一探子来报,只说张将军所率步卒被风沙所困,行军路线已偏离既定方向,此刻已不知所踪,司马路大吃一惊,急忙对何容说道:“何将军,右路失去联系,恐怕已遭到埋伏,还请将军即刻速行,与中军汇合,向左翼骑兵靠拢,以防被人各个击破。”
何容表情略有动摇,但依旧不慌不忙,说道:“子非不必慌张,右路步卒想必只是在风沙中迷路,想必不超半日,即可重新取得联系。”
司马路还要劝谏,忽听左前方一声唿哨,远处沙山与天际交界之处,一彪人马突然出现,远观似有千余人,向着何容这百余轻骑而来。
何容抬头看去,那彪人马皆着黑衣,坐下坐骑并不高大,但步伐却丝毫不慢,借着下山之势,越冲越快,及至山脚之下,为首一人张弓搭箭,一声鸣镝响起,司马路大呼道:“是突厥人!整队,保护何将军!”
何容深知突厥骑兵之利,自己只带百余人,断不可与之对敌,当下下令,全军调转马头,向北右路步卒方向撤退,只见百余轻骑迅速整队,向北疾驰而去,但突厥人的骑射功夫很是不错,随着响镝之声呼啸落地,箭雨也随之而至,何容所部人马虽皆着甲,但仓促之下,仍有几人被射中坐骑,翻身落马。
但此刻已无暇他顾,倘若被敌人追上,后果不堪设想,何容所率后队本有两千步骑,只是大多是新近招入的兵卒,训练并不完备,难以快速行军,故而何容下令由部下一校尉统领,暂且在后压阵,自己只带百余轻骑赶上队伍,没想到竟然忽遭埋伏。
好在这队轻骑仍是训练有素,虽皆面露不安之色,但对何将军的信任让他们士气高涨,他们深信何将军必有迎敌之策,即便是撤退,也并无混乱嘈杂,而是列队整齐,旗帜不倒,即便有人落马,也并未出现四散而逃之景。
司马路虽说也信任何将军,相信将军有破敌之法,但此刻撤退之中,却不得不想一想了,敌兵自左翼南路而来,那便是绕过了南翼侯将军所率骑兵,侯将军也是行伍多年,深知用兵之道,怎会不设探马,放任敌军偷袭?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又一声响镝,司马路回头看去,却见突厥为首一将,纵马在前,身后骑兵皆弓箭在手,又是一阵箭雨随着响镝落下,这一次敌人的距离更近,箭雨落下之处,有十几人已落马下,如此继续撤退,不说军心大乱,单是这般追逐,只消再射几轮,这百余人便会尽数落马遭擒。司马路心知如此不是办法,对着前面的何容喊道:“何将军!”
却见何容马不停蹄,自己扭身向后,已是长弓在手,箭在弦上,一声弦响,羽箭若流星一般射出,追兵之中一人已是翻身倒地。
见有人落马,突厥追兵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群溃兵之中竟有人有如此射术,再看何容,手上铮铮弦声不停,又射翻追兵数人,其中一支箭直冲突厥首领而去,惊地那首领以手臂挡箭,一声惨叫,手臂已被何容射穿,所幸突厥部族世代生活在马上,这位首领即便受伤,仍能夹紧马腹,继续追击不停,但一只手臂受伤,所持马弓响镝失手掉落,只用一手拉住缰绳,继续追击而来。
虽说何容射术精湛,但两方的距离却在不断减小,突厥人的坐骑虽说不甚高大,但耐力却较之更好,长途奔袭,更是其优势所在,司马路估算一番,如此追赶,只消半个时辰,他们便会被追兵赶上,到时便免不了一场肉搏战了。
突厥追兵这边,虽说少了响镝指引,不能以箭雨集中射击,但突厥骑手们仍是不断放射冷箭,好在没有齐射,命中率下降了不少,何容这边的骑手并未遭受过多的损失。
不过这样仍然不是办法,眼看敌军便要追上,何容大声喊道:“众将士听令,翻过前方山坡后,随我而动,便是我等反击之际!”
听得将军如此下令,众将士心中一喜,前方的山坡并不遥远,虽说突厥人已近跟前,但有了明确的军令,那么跟着走便是了,当下骑手们催动坐骑,尽力攀上沙丘斜坡,司马路此刻一手催动缰绳,一手紧握马槊,心道:将军啊,这道沙山过后,就再无可以阻碍追兵的地势了,所谓反击之际,也只是死中求活,鼓舞士气罢了。
回头看去,追兵已在身后不足十步之处,箭雨射来,司马路扭身以马槊横扫,拨开几支来箭,自己肩上便已被射中,好在来箭力道不足,并未射穿铠甲,再转回头来,沙丘山脊已近在眼前。
时间已是正午,日光之下,黄沙闪烁着金色刺眼的光芒,何容率队已翻过山脊,只听得骑兵之中一阵惊奇的呼声,司马路还未来得及细想,自己的战马也已翻过山脊,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沙丘之后,四千步卒已列成锋矢之形,前队为一千长矛手,两翼展开,皆跪坐于地,双手扶长矛架于身前,矛尖直指追兵方向,其后十余步,便是五百陌刀手,阵列如墙,皆着重甲,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再往后,一千弩手早已装填完毕,只待敌军接近,弩手之后,一千五百轻步卒此刻皆手持弓箭静待。
骑兵队已全部转过山脊,何容一声令下,全队随之绕过锋矢阵一侧,一人驱马上前迎接,说道:“何将军,末将张子清在此等候多时。”
司马路这才明白,自己随着何将军居然做了诱饵,难怪要在着大漠之上竖起“何”字旗帜,原来是就是要让敌兵看到。
回头再看,突厥追兵前部已翻过山脊,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轻,但马队既已动,就绝无停下的可能,前队即便想要驻足,也会被后队驱赶着向前,突厥部族首领心一横,虽说遭遇伏兵,但自己这千余训练有素的骑兵,还会怕这些个步卒不成?当下催动马匹,借下山之势,排山倒海般向阵列冲来,一时间杀声震天,沙尘四起,马蹄之声惊天动地。
张将军此时却镇定自若,自己行伍多年,一直以来便是统辖步兵作战,这般场景见得多了,骑兵携下山之势猛冲,虽说震天动地,寻常部队都会被这种气势压垮,刚一接触便会丢盔弃甲而逃,溃不成军,但自己的部队训练多年,该被压倒的,反而是那些看不起步卒的骑兵。
敌人距离战阵已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震耳欲聋,眼看还有一百五十步,张将军大喝一声:“弩手!放!”
“碰!”地一排声响,一千弩手齐射,弩箭直冲骑手而去,在这有效杀伤范围之内,即便是胸前铠甲,也要被穿个窟窿,一时之间,前排骑手纷纷落马摔下,但突厥人冲击之势未减,顶着弩手弩箭排射继续向前。
转瞬之间已到六十步内,张将军再次大喝一声:“弓手!放!”
一千五百轻步此刻弯弓如满月,听得令下,当即齐射而出,一千五百支羽箭一齐落下,突厥人又折了许多人马,看看已到二十步内,张子清再喊一声:“全军整备!”
全军齐声呐喊,弓弩手纷纷扔下弓弩,持长刀在手,一千长矛林立于前,准备接敌。突厥人冲锋之中,也不断射出弓矢,已有矛手倒地不起,但即便中箭,长矛矛尖仍是直指敌人来势方向。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呐喊声中,突厥人已冲入枪阵之中,一刹那间,无数骑手连人带马被长矛洞穿,更有许多枪手被骑兵践踏而过,一时间痛苦地呼号声随之骤起,大漠之中,一片地狱般的屠戮之景。
眼看骑兵杀入阵中,张将军大喝一声:“陌刀队!杀!”
“杀!”五百陌刀手听得将令,齐声大喝,挥舞陌刀杀入骑兵之中,由于冲击之势已被长矛所阻,此刻与矛手正杀成一团,待到陌刀队杀入,已失去了机动冲击的优势,只以长矛马刀与匕首从上而下砍杀步卒,但这些个兵器怎是这五百精锐死士的对手,陌刀到处,残肢断臂飞舞,连人带马斩杀而去,突厥人后队虽已杀到,但被前队及矛手所阻,不得施展,前队则被后队堵住退路,被长刀长矛斩杀,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眼看时机已至,张将军大喝一声:“全军!杀敌!”
却见二千五百弓弩手皆持刀在手,分作两队从两翼而出,从侧面杀向敌人,两翼的骑手受此轻步卒的冲击,再也难以支持,开始向后退缩,部族首领眼见不敌,自知难以取胜,当下掉转马头,大呼撤军。
趁着突厥人撤军混乱之际,轻步士卒已然赶上,提刀乱砍乱杀,血流漂杵,转瞬之间撤退已成溃败,何容见机,手一挥,将旗紧随其后,百余骑兵从阵中冲出,追击溃兵,这一下子,败军再也收拾不住,四散奔逃而走。
何容正待驱兵追赶,扩大胜利,忽听得背后喊杀之声,忙回头向后看去,张子清、司马路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南看去,远处平坦的大漠之上,又是一彪人马,有数千之多,正向着自己这边而来。
眼看形势不对,何容对张子清大喊到:“整队!迎敌!快!”
张子清自然知道不妙,这些从后方杀来的兵马太多,自己的步卒虽训练有素,但阵型散乱,形势危急,他大声命令各队将官,收拢兵马,转身再战。何容战马立在沙丘之上,看着渐渐接近的敌人主力,他心知肚明,幸亏刚刚杀败了追来的骑兵,不至于两面受敌,眼下必须先杀败这路人马,不然等到溃兵收拢人马,再冲突而来,自己所设的这个伏兵之计,便是自己葬身之地了。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溃兵更南面的方向。